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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从最近关锦鹏的年度大作《长恨歌》说起吧。

这部戏从投资，到演员阵容都堪称豪华的电影，从出来后口碑却是凄风苦雨。市面上的评论大多是认为：太多的事件，太少的时间，太匆忙的剪辑，即使是看过原著，再看电影也仍然扑朔迷离。

我看过原著。我也看过剧本。我看了两遍电影。我的意见是：对由文学作品改编而成的电影，你就当它是一部新的电影看就好。不必再追究原著里有哪些在改编过程中损失——斤斤计较已经损失的，会让你看不到新电影里添加的。如此，双倍损失。

这部电影的败笔已经有那么多人讲过了，我就来讲讲好的那一面吧。

仍然是关锦鹏式的中国情怀。很多话没说出来，指望同样体贴含蓄的观众会懂得；很多情节没放进去，因为，如果节奏太快，镜头太多，那就是徐克或者别的谁，而不是关锦鹏了。

起用郑秀文，当然是看重她在港台内地的票房号召力。可是除了她，两岸三地，又哪里找一个足够分量的，这个年纪的女明星，从十八岁演到六十？难不成又要找张曼玉？而张柏芝和林嘉欣又不够老。

一向以来，一直留意郑秀文在不同片中的不同表现，尽管总有人说她呆，说她表演没有层次，但是她演的一系列香港小白领电影，却一直是票房的保证——我想这是否说明，她没有层次的表演难以打动挑剔的影评人，却能打动更多花钱看戏的、同为小白领的都市人？

郑秀文有几场戏很打动我。程先生（梁家辉饰）告诉她李主任死了。她先是木着表情正常说话，被程先生一把推到墙上质问：“他这样对你，你还想着他？”她猛地挣脱出来，直着嗓子喊：“他死了！他临死想着的是我。”她剧烈地以头撞墙，一字一句挣扎着说：“你们都以为我不会伤心”……

这场戏，她演得不美。很掉价，也影响形象，可是把李主任在她心里的位置摆出来了，也交代出了这个女人，这个面容平淡的普通女人，她之所以成为一个传奇，除了她生命的硬度，还有她心里那种不疯魔不成活的情魔。

另一场，蒋丽莉（苏岩饰）从香港回来，两个女人大难后再度重逢，抱在一起，苏岩立刻就哭了——哭是最容易的，而郑秀文却是呆呆的，想哭又没有哭出来，只是用力的抱着她，慢慢的，慢慢点了点头。两人的情谊，人在大时代里的渺小，都在这缓缓的一点头里，得到了呈现和承担。

李主任大概是富有冒险意识的女人的最佳情人。他有权力，权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药，所以他性感，危险，霸道，而又深情。大难来临，手下惊慌失措跑进来，被他猛地一挥手刹住不让打断了听戏，侧过头，看着自己女人，淡淡一笑。夫妻的情分和他的懂得，都在这一笑里被熨烫妥帖了。

康明逊是小说原著里最复杂的一个角色，电影只能忽略他的晦涩莫名的心理，而去写关锦鹏最拿手的男女情战——一如《红玫瑰与白玫瑰》。

在这出戏里，关锦鹏砍掉了上海弄堂里一个个喝茶的下午，在那些炉火半暖不暖，天光半明半暗的暧昧下午里，康明逊终于出口的一句话是：我没有办法。王琦瑶笑了一下，问：什么事情没有办法？康明逊说：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法。

电影直接代以两人交颈缠绵之际，康明逊悲壮的说：“为了你，我可以付出一切。” 王琦瑶淡淡的笑了，反问：“你的一切，是什么？”

对恋爱中的男女来说，看到这段，大概会如冷水泼头：欲仙欲死时，男女之间仍然有如交战，什么都不放不下，也不敢放。

吴彦祖像外星人一样帅气的外表，让他不用演已经就是康明逊——那个在阴沉沉华丽的大宅子里长大，足够聪明到懂得大人心思，却没有足够的智慧让自己解脱，一个无力承担自己感情的不幸的情种。

看到他等了一下午，等到王琦瑶下班，两个人在昏黄的树影下散步，有一答没一搭的说着情话，虽然是情话，一字一句也是计较着，听得见心里的算盘声响——这时他真像一个人：年轻时的范柳原。

我想，康明逊后来逝于旧金山，不知道他离开上海后，又是怎么样的一路披花折柳呢？相似的成长背景，相似的心理轨迹，他像还未曾颓唐、还没被人生的虚无抓住的范柳原，而后者，则像成年了，对感情已经能够“拿得起、放得下”的康明逊。

而黄觉是女人老了以后的悲哀和欢喜。

年纪还小的时候，女生们喜欢的都是年纪大一些的情人吧？大一些，有安全感，而且阅历更丰富，像李主任，几句话便改变了王琦瑶的一生。柔弱的女人喜欢强悍的男人，强悍的女人喜欢更加强悍的男人——所以，在年纪还小的时候，女人们鲜少会把眼光看向比自己小的男人。

小说里，王琦瑶忽然放弃了一辈子的矜持，她要把藏了一辈子的金子拿给老克腊看，她说，他看见了就会喜欢，就会明白她的提议有道理，她是一片诚心，她把什么都给他，他怎么就不能给她几年的时间？——而在当年，她自己也有青春的时候，老克腊这样的青春，这样干净有力的肉体，这样简单的一头凶猛动物，是她一眼也不会看的人吧？

黄觉演的很好，好在不觉得他在扮演谁。在和大腕云集的剧组里，能做到不卑不亢不露怯，自然从容，已经不是新人水平。

梁家辉演的程先生，大概是这出戏里最丰富，最精彩的一个人物。关锦鹏对他的改动较大，让他贯穿了王琦瑶的一生，让他到云南支边，他还原了程先生身上小人物的那种卑微和琐碎感，而梁家辉，赋予了这些卑微与琐碎以生命。他站在那里，一个旁观者，一个心有深情而无能为力的男人，一个意识到自己的无力而更加软弱的男人，他心里好象有一盏灯，把这一切深层的琐碎都照亮了，热泪里，我分不清我哭的是程先生，还是同样人到中年已显颓态的梁家辉。

他从云南回来，时代都变了，王琦瑶也老了，两人约在第一次见面的咖啡馆里，门开了，琦瑶走进来，那一瞬，我蓦然想到《人性的枷锁》里最让我触动的一段：在过了多年平静生活之后，菲利普又在旧时约会的餐馆见到曾经让他疯狂的旧时情人。“餐馆里灯火通明，好多面俗里俗气的镜子互相映照着，映像翻来覆去，重叠不尽。在这一片华灯之下，她显得即苍老又憔悴……”——我只能用毛姆的原文来表达那一瞬间我的感受，时间过去了，曾经的青春和爱情，激荡的青春都在这一瞬成为镜中映像，重叠不尽。

程先生的角色演绎，也是这出戏里最中国的地方。对这样一个一生不离不弃的老好男人，很多女孩会心疼他的付出，但是，他也是那样一种情人：他只能给你30度的温度，像水龙头没关紧时滴滴答答漏出来的水流，你跟他要更高的温度，更多的激流，他没有，他给不了。绝望的时候，这样的人，也是可以拿来暖手暖心的。可是火烧完后的余烬，挨久了到底觉得冷。

你拿他怎么办呢。所以王琦瑶跟他，始终没能在一起。对她来说，30度是不够的。程先生自己也知道吧。他们后期的关系，更像一种亲情，就像康明逊离开上海，仍然持续给王琦瑶寄生活费，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但是恩情还在——这些小说里没有的、琐碎的生活细节，被关锦鹏一点一滴加到电影里来，让这部电影有了中国情怀里的那种，日常而亲切的温暖。

电影的间断是用黑屏，打字幕。一如《红玫瑰与白玫瑰》。当中有一句：“新中国的大门打开了，很多人回来，看看他们三十年来思念的月色。”

忽然想起采访时，关锦鹏说，童年去同学家里玩，同学是从上海过来的，家里的茶具，同学母亲的旗袍，下午茶时听的旧唱片，都让那时的他觉得那么精致，那么美。——这个旧时月色，也算是他三十年来思念的吧，戏写到这里，到底是动了一些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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