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手河》写得最顺手的一章《卜算子不咏梅》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米米七月发表时间:2006-07-18 11:58

卜算子的媳妇跟人家发生过一次性命攸关的纠纷,就是在教堂门口。这是卜算子的第三个老婆,不是现在的这个老婆。前面用钱买的几个姑娘开始刚来的时候轻言细语,时间长了被外面的小伙子带坏了,开始说脏话、骂街,一不留神,在一个傍晚就收拾东西带着出嫁时卜算子送的耳环跑了,打着灯笼都找不回来,这个是卜算子的保姆,原来是伺候他的,给他煮饭的,情急之下安慰了他。

卜算子虽然眼睛瞎,却也对这个老婆不冷不热,不太愿意承认她,可见他老婆相当不像样子。他无法看到她的样子,这个认识来自人们的反馈。

卜算子一心想要一个明眼的后人,他是能要的,因为他的眼睛不是祖传的病,而是小时候要饭,躲在一个峡谷里睡觉,人家开山劈石的时候没注意他,一炮炸碎了大石头,刚巧卜算子被惊醒过来,一睁开眼睛,被飞来飞去的碎石子像暗器那样刺瞎了。如果他当时知情,没睁开眼睛,可能会躲过去。他不是完全瞎,还能感光,知道往有光的方向走。

他是个头悬梁锥刺股的孩子,不,是锥刺眼,拜师学习了几道周易的公式,风景区有个鬼谷子的传说,他又改拜到鬼谷子门下,开始了算命为生。

对,有种植物也叫鬼谷子,是冉抢儿做冒帘的,这里,我们说的是一个人物。

他相当能说会道,又压韵,都能去说相声了。要是他有个儿子的话,儿子不见得会瞎,只要不是祖传的,运气再差也不会瞎几代人。瞎增加了他算命的可信度,大家都觉得算命的会遭天谴,泄露了天机必然要遭到惩罚,瞎是肉体的惩罚。而且他是瞎子,无法察言观色,别人诉说心事和隐私,不必对视,不会不好意思。

他的生意很好,在大拥专门租了一个门面,还摆了一张办公桌,桌上有几张白纸,人们要算命,还要提前一天预定,在白纸上面登记。他一天只算几条命,算的满头大汗伤元气。残疾人创业是不用交纳税费的,流氓地痞也通人性,也没有人去打扰滋事。他还雇佣的一个人专门给他带路。总共有几个瞎子,合伙租了一个引路人,大家结伴回家排成一队,一只手搭在前面那人的肩膀上,像我们经常玩的开火车。大家都戴着墨镜,走在路上,行人还以为是一个搞吹拉弹唱的组合,动力火车或者小虎队来了。

他成为了任何一个即将大难临头者的贵人,为这些人打整,他要收一只黑爪子大公鸡,他的家,烟雾缭绕,鸡飞狗跳,就象一个开满鸡冠花的花坛。实际上,卜算子家的大狗看鸡看习惯了,见怪不怪,从来不欺负鸡,有时候还要被鸡啄几口,啄着皮开肉绽、绒毛飞舞。还有就是给每位数都为六的钱,几位数你看着诚意给。大家都不愿意表现得没诚意,基本上都不少于六十六,多半是六百六十六。至于卜算子灵验不灵验,我没有那么一大笔钱,不能实践。他给我做过一次免费的预言,他拉住我的手,突然说到的。当我面对从小学到初中的升学时,我妈妈把我带到他门前,他碍于情面,为难地预言,我无法考取优良的中学。

果然,我没考上,我非常信服。后来一想,好象河垓里的孩子至今还没谁考上过,不只我一个人。这只是个惯例。这种预言恐怕河垓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能对我做出,没什么了不起。我对我自己都做的出这样的预言来。

他的保姆老婆怀的是第二胎,实际上,那样一个老妇女,可能在跟卜算子之前就已经生儿育女经验丰富了。到了这会儿,她还有些装无辜装无措。第一胎被他掐算出是个女儿,在医院里照都没照,就送去计划生育办给注射催产针打掉了,受到了工作人员的一致好评,节省了药钱还被奖励了一包烟,因为他们没有正式结婚,没有准生证。保姆老婆好象有自己正式的男人。

那些夜晚,尤其是下着小雨的深夜,我一想起怀孕中的她,就百思不得其解,她是如何轻易怀孕的,一次,再一次,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那些种子,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保姆老婆怀了第二胎的时候,卜算子眉开眼笑了,虽然是个瞎子,但是他的神情里明显有笑意。他眼睛蜷的形状告诉了我们。虽然怕人举报,她还是要外出做事,还要伺候他,不能老在家里藏着、掖着,每天都神色可疑的外出。她也真是倒霉,不管在哪里,不管在多么密集的人群里,都会被抓计划生育的人准确无误的辨认出来,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多次动了胎气。可她还是到处乱跑。仿佛她身上总有一股偷生的气味。

小寡妇看不下去了,在一次谈心中给她建议,点拨她,明确指出,为什么她每次都被捉。

小寡妇说,如今的孕妇都是十分金贵的,几代单传,出门要打太阳伞,走路小心翼翼,挑食,要到她这里定做几套时髦的孕妇装。保姆老婆打扮的这么差,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看就是心怀鬼胎。

保姆老婆想想也是,央求卜算子好几天,终于在小寡妇那里定了两套孕妇装,大摆裙,很肥大,像年年家装修时,一只装水泥的口袋。有许多水果或者点心拼盘的图案,穿着上街,像一只七星瓢虫。更招摇过市了。

她心里还是有些怕,果然又被认出来了,可能是遭人举报,或者上次领烟的时候,被存了档。这次计划生育下了狠心了,费了大气力,一口气开着三轮摩托追到河垓里来了。那辆三轮摩托真像鬼子进村,只是车上没插那柄小旗帜,只是保姆不是花姑娘。

追到教堂门口的时候,卜算子老婆实在跑不动了,又无法往教堂里跑,手扶着教堂门口的一根石膏柱子喘气,那是日常的一个午后,太阳眩目,没人肯走动。三个人跳下车,把她拖到隐蔽一点的地方,摁在墙壁上,从一个有红色十字的挎包里掏出一个注射器,开始执行任务。那个十字和教堂屋顶上的十字一样,一个是红色一个是黑色,反正都是十字。

其中一个人拿着注射器朝天挤了挤,就隔着衣服往她腰上扎下去,推了一下针管。大概几秒钟,卜算子老婆甩了几下,奋力摆脱了他们,把针自己夺了下来,那注射器是正对着抢过来的,针头似乎从她手心跳过,她也顾不了刺痛,把摁她的其中一个人手臂扎了几针,吓得那几个人跳开了,急忙上车走了。

幸好被扎的那人是个男人,不然会流产。

她搂起裙子,观察了下针眼的深度,挤捏了几下,似乎要把药水挤出来,她思索了好久才往家里走,四处张望有人看见了没有,看得出来她十分恐慌。

等她走远了,我才跑过去,那根针管在太阳下面闪闪发亮。我注定是个闪闪发亮的人,我小时候捡到过很多闪闪发亮的东西。真棒,原来还是玻璃的,那时候吸毒的少,还没有塑料针管。这种针管我们平时打针,只要它不破碎,是可以消毒再用的,比较珍贵,我拿着这个针管,回家清洗了下,接着,给家里花盆里的每个花骨朵打针,我妈妈不是有爱心的人,却是个爱花之人,花花草草种了不少,隔三插五的给它们泼尿。仿佛泼的是硫酸,常常蔫掉。也不知道稀释下,浓度那么高,滚烫,干脆给花浇些开水算了。

我开了化学这门课之后,教给她听,她很烦躁,听不进。

把每朵花注射完之后,那些花开得更懂事了。

其实,那些花要是有膝盖,都要跪地求饶了。就像没被偷走前的观音大士,要是有眼泪会被香火熏得泪流满面。一个观音般的假设。

我对那些花是有感情的,它们多次给我解围,多次为我而死伤。我们学校要搞活动、仪式,我们都得带花束,欢迎领导,欢送新兵,我家里没有,提了几次妈妈也不放在心上,要去别家借,拿着花主要是用来摇,摇得七零八落还回去,别人下次再也 不给借了,真伤自尊。

我就带鲜花,摘上一大把,栀子花居多,常被老师点名,说我是带了这么多白不白黄不黄的花,又不是扫墓,说我喊口号的声音太大,像哀号。当然,这种活动不能太频繁,不然,我就真的没什么可带了。

现在,我常常想放弃手上的活,开一个鲜花店,我和妈妈轮流照看。

我当医生当上了瘾,先是当兽医,把卜算子家的大狗欺骗过来,对准它的后腿就是一针,它不解地看着我,也没有跑开,只是呜咽了好久。

年年的爸爸冉抢儿就说过,很多人医都是兽医变的。他这么说,我产生了错觉,好象是在说,好多人都是兽变的。他们橡皮厂的没垮台的时候,看病都是厂里负责,医务室有个医生,美其名曰军医,是从部队转业来的,其实在部队上是给马儿钉马掌钉的。

接着,我直接从兽医升级为人医,发展到给河垓里的孩子打针,想他们长得更好。把服我管制的孩子招集起来,也有好几个,排队给他们治病,给他们挂号,据诊断,他们都得了性病,传染源大概就是当时流连过我们河垓的那个小女孩。我这个薄情人,把我早期的新娘又出卖了。

我得救他们。针管里面是清水,有时候是碘酒、紫药水,还研制过把粉笔灰兑水,结果太粗大,堵塞了针孔,就像如今我鼻子上的黑头,堵塞了毛孔。先给他们涂一点万金油或者风凉油,然后对着油迹的正中间扎,戳得几个小把戏哇哇大叫,大人们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牌,寻声找来。

结果被缴获了,而且挨了打。我妈妈把我带到每个受害者的家门前去打,上门谢罪,我在河垓孩子群的威性从此没了。直到不久,老天开眼,我在路上捡到了一块大拥第三届残疾人运动会的铜牌,我连续一个星期戴着不取下来,很多孩子都找我来借,才挽回了我部分威严。

我妈妈出手真狠,把我两耳打得轰隆轰隆,像响雷滚滚,响屁滚滚。那段时间,总以为别人肠胃不好,我老是带着一把伞去上学,总觉得天要下雨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真希望她不要嫁给我爸爸,或者现在就改嫁。

那个名贵的注射器在一个傍晚被妈妈丢进了小手河里。残阳如血,让我想起小把戏们屁股被针扎时涌出来的血。妈妈臂力惊人,投掷了好远,应该去参加抗洪抢险。几乎看不见它落水的弧线,仿佛扔到水天一色的地方去了,仿佛扔到长河落日去了。我以为扔到对岸去了,还曾经跑到大拥对岸去找过,捡到几个图案、纹路怪异的石子。

多年以后,有一个打鱼摸虾的人会一网把它打上来,如果那时候,还允许打渔,它夹杂在一些鲤鱼或者鲫鱼身旁,我并不熟悉小手河里的鱼类。我觉得它已经吸收了日月精华,吸收了河水就自行给鲤鱼逐个注射。又不是吸毒,鲤鱼似乎离不开它,排队让它注射,成了鲤鱼们的大夫,被鱼钩挂伤或者鳞片脱落,都找它。或者一艘挖沙船,能把它挖起来,如果那时候,还允许挖沙,它半掩在沙砾和指甲大的贝壳之间,像我第一次见到它时那么摄人心魄。

再看到她的时候是第二天,她已经在麻将桌子旁边了,好象没什么事情,手气也不错。我注意到她手心里细微的伤痕,使她摸牌的时候不能一把抓起,而是手指远远地捏着牌、洗牌的时候不能贴着牌洗,而是手拢起来扩着牌,就像把电话扩起来,让它接不通一样。当然,我那时候还没独自打过一次电话,都是看来的。

卜算子家的大狗今天格外激动,可能看见女主人第一次穿了如此豪华了得的孕妇装,色彩斑斓,要给她捧场,钻到她裙子底下不肯出来,麻将桌子都快给它拱翻了,很多麻将滚落一地,粪车刚刚开过去,地上有粪,牌裹得脏死了,怎么拿。大家只好捡一些落叶来揩。大狗引起了打麻将和看麻将的人的公愤,被有鱼拿着那只柳条鞭打了半天,被谁又胡乱踹了几脚。几乎要口吐鲜血了。当然,那柳条刷起人的皮肤来,是非常辣的。

大狗真是不识时务。

除了她,其余的三个人弯腰下去捡麻将,她似乎很困难,弯不下去。三个人头凑在一起,发现她裙子全染红了,两腿叉开,形成一个网兜,揽了血肉模糊的一大片。

这才知道,大狗嗅觉灵敏,她腥气重。昨天打了半管子催产针,药效不够劲,她强忍着,夹着臀,今天小孩子才全部流出来。都好几个月了,支离破碎的,有鱼拿柳条拨弄下,并不是个男孩。她根本不敢跟卜算子说。也没人目击了去跟卜算子报告。

小寡妇帮忙到卜算子家厨房取了一个木盆,把那兜倒了进去,端了过去。

卜算子对着那盆东西老泪纵横,他不算太老,但看起来同真正属于老年人的匹四相仿。他的脸和那木盆没对准,眼睛也没对准,眼泪有一部分洒落在盆外,地面上三三两两的浸润,猛一看像眼泪跳进木盆里,从而溅起在岸上的水花。实际上,那些眼泪是直接落在地上的,地把它们迅速吸干了。

他把她打了几天几夜,不知道用什么打的,有鱼的柳条借没借他。亲自用手的话,他俩都受不了,他手受不了,她人也受不了,不会持续那么久。我第一感觉,一个残疾人的精力比一个正常人要旺盛,一个残疾人的心比一个正常人要狠。她毕竟产后体虚,逃跑都没有力气。他怪她天天到处乱跑。她顶嘴,都是他舍不得多请一保姆,而是让她亲自每天做饭送饭。

我觉得卜算子没有他打人的行为所对应出来的那么伤心,他并没有善待她,似乎有些挑剔,不太乐意和她繁殖后代,完全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对于这个孩子的死持可有可无的态度。那几天,每天都有鬼哭狼嚎的声音,像我书本的一首诗,两岸猿声啼不住,我每天都会做置身一夜扁舟的噩梦。

后来,我第一次去海边,就很轻易学会了冲浪,比教练都冲得好,大家都很惊讶,这让我得意了一阵子,拜那些乘风破浪的梦所赐。

那盆子东西,不知道怎么处置了,也没见拉出来埋,因为我见过正式埋小孩子,都是在夜间,据说小孩子是见不得光的,棺材很小,衣服全垫进去,埋完了,插一串糖葫芦。那东西,还未长成一个孩子,只是一摊血肉。我最担心的是它被卜算子的大狗吃掉了,那几天,我有些厌恶它,觉得格外腥臭,但是又想把它的嘴撬开,看看它的牙缝里卡得有没有线索。那段时间,我的某两根手指之间,总是抿着一根牙签。像一枚暗器,暴雨梨花针,我的手指夹紧伸出来的时候,谁也不能察觉。

年年预定了我家的下一次所开的栀子花,要我给她摘几朵,好放在理发店,香气四溢。我奇怪年年怎么忽然看上我家的花了。她告诉我,你上学去了,可能不知道。你妈妈跑到卜算子家,说了好半天,要走了一部分血肉,全铲进了你家花坛子里。这样,花儿比较补,就开得更好了。其实栀子花本来就比较朴素、比较艰苦,根本不需要这些肥料。年年拿着她的剪刀来我家剪花,她剪了很长很长的花茎,容易泡养。她说这把剪刀不是剪头发的那把,剪头发的刀不能乱剪东西,哪怕是纸或者线,会钝掉。

后来我第一次听到一首叫《那些花儿》的歌,歌手哼哼唱唱,音量太小,没听清楚唱的什么,反反复复地那一句,那些花儿,让我想起那坛子花儿,仿佛那些花儿转过脸来对我冷笑,龇牙咧嘴的。还有一首欢快的歌谣,栀子花开呀开,我真想劝劝它别开了,真毛骨悚然。

保姆老婆在一个下午出走了,这个午后几乎就是她遇害的那个下午,光影都能重叠起来,静静的,一模一样,没什么人走动来搅动,很花样年华。

什么都没拿,只带了两件刚做的孕妇装,孕妇装做了一个月了,一件已经穿了几次,一件一次都没穿。当初之所以做两件,就是想要她换着穿,她舍不得,总是只穿其中一件,傍晚清洗,连夜晾干。我们并没有留意她是哪天走的,也有人说是傍晚。

小寡妇在牌桌上说,她知道是哪天,那一天上午,她店子里失踪了一圈松紧带,长度是一个人的腰围。她马上想到了保姆的腰,因为她量过,很敏感,有印象。没有多一寸,也没有少一寸。她把记录翻出来给大家看。

可能她是想把自己的孕妇装腰间装上一圈松紧带,改装成连衣裙。

我觉得那圈松紧带不是她拿的,因为那个腰围已经过期了,小寡妇量的时候,她是一个孕妇,大腹便便,现在她只是一个妇人,腰枝扭动。她果真要拿的话,应该比那个原来的腰围要小些许。

也许是她随手估摸着,剪了一段就走。

她是个好人,不是个贪心的人,都只刚好拿了一圈,其实她可以一卷全拿走。小寡妇向卜算子形容起她的时候,险些落泪,黯然神伤。

卜算子竟然恶狠狠地说,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卷全带走,搓绳子上吊啊。

说小寡妇的东西不值钱,又说到了死,气得小寡妇从此鲜廉寡耻薄情寡义。

我心里不服地想,这话说到哪里去了,这么高弹力的带子,能成功地用来上吊吗。又不是把戏团表演空中飞人跳弹簧,弹来弹去。

卜算丧子的一连个把月,生意都不算好,因为对于预测他儿子的性别以及生死,他明显失误了。渐渐传成了一个说法,一是泄露天机有可能绝后,二是他的预测哪怕再灵验都会在他个人身上失效。

生意又吞吞吐吐地恢复了。烟又点了起来,公鸡又送了过来,锣鼓又敲了起来,他们家的那扇朝着河垓的窗户又开始吞云吐雾起来。老远看去,都想去救火了。

匹四说,老班子手里,财主抽鸦片,那烟雾就是这么从窗户里弥散开来。鸦片那好东西,公鸡闻了都会上瘾,蜈蚣闻了都要上瘾,两个人中毒太深,要化敌为友。

我和唐掌去大拥玩,路上口渴了买甘蔗吃,发现削甘蔗的人正是卜算子以前的老婆,她已经自食其力了,她身后有两扎甘蔗。我看了一下,那两扎甘蔗是用绳子捆起来的,不是松紧带。

她很快认出了我,十分高兴,还给我们挑选了一根最强壮的甘蔗,少算了我们几毛钱。刮甘蔗的时候还顺带问了一些河垓往后的事。不过没有问起卜算子的近况。我觉得什么都不是她真正想要问的,只有她没问到的才是她最想问的,她旁敲侧击。

或者我高估了她对卜算子的情意,她早不放他在心上,于我不过寒暄。

想到那天教堂门口,她身陷敌群,我没有拔刀相助,当然,我那时候身上带了一把铅笔小刀,那是我在沙堆里和小把戏们玩“丁杀江办”用的。我还有一把水果小刀放在家里。反而在旁边一直静静等待,等待那只注射器,能在仓皇中被遗弃,我心理非常难受。不忍心吃去她的甘蔗,全让给唐掌吃了。

我们都认为卜算子是个绝情的人,实际上最多情的就是他,他花了一万多块买回来一个乡下的姑娘,一万多块在那时候可是个大数目,我记得我们家的搬迁赔偿,也不比这个多多少。也就是说,卜算子用将近一块我家的地换来了这样一个姑娘,以前跑掉的那些损失还不算。

听说还是黄花闺女,至于是不是黄花闺女,也只有卜算子自己知道,而且卜算子也未必知道。姑娘叫五腰,他们那个乡下,都把女孩子唤做腰,仿佛一尾一尾的。没多久,五腰的妹妹六腰也跟着来到河垓,后来把她们的妈妈也接来了。

小手河是涨水,河垓是涨人,那段时间,觉得河垓里很拥挤,刚好我们学了一个新词,接踵摩肩。大概挤成那种效果,肯定也没那么夸张,总之,就是一下子多了不少人,感觉很不自在,很碍手碍脚。

姐妹俩都长得一般,皮肤不错,是从深山老林来的,听说回家的路比去风景区的路还盘旋,那些山峰比风景区的还险。她们在树阴下很少晒到太阳,异常白。有些像得了白化病。我在大学见过白化病同学,她们头发金黄,皮肤雪白,怪怪的,我还以为是外教。白化病是不能晒太阳的,这两姐妹是能晒太阳的,只是没时常晒太阳而已。

刚来的时候,我强烈感觉到年年的警觉、敌意以及大狗竖起的耳朵。

听说他们妈妈来了,我特别想看看,是谁养育了这么多女儿。五腰六腰,不辞辛劳,起码有六个。

她们的妈妈让我相当失望,看起来年纪不大,根本不能说话,但是能发出响声,她妈妈是一个残疾,腿上的肌肉萎缩了,每天都用两只手走路,手上捆着两块橡皮,她的一只脚穿不稳鞋子,也是拿绳子捆起来的,脚掌长期不着地,略有委琐,像只粽子。听说是年轻时爱跑,给婆家放了脚筋。那么嘴巴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毒哑的。当然,她的模样配卜算子的条件是差了些,但是卜算子配她女儿的条件又差了些。总之,怎么搭配都不相称,各有欠缺。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对她寄予厚望,本来就是乡野村姑一个。我那时候,就爱瞎操心,操碎了心。

有时候她还要到年年店子里买雪糕吃,她吃上了瘾,吃得是一种价格适中的,年年从冰箱里拿了雪糕,要俯下身体递给她。她有时候给现金,有时候记账,记在卜算子的流水账上,有时候是五腰六腰出来买,她在家等候着。她很满意这里的生活,死活不肯回去了,在这里她的生活品味得到提高,在她以前的生活中,是没有雪糕的,只有冬天里下雪的时候才相仿,自己捏一块雪送到嘴里。

我相当妒忌她,凭什么一个半身不遂的人可以天天吃雪糕,而一个茁壮成长的人就得不到。就像河垓里的人统统妒忌卜算子的收入,凭什么见钱眼开的人反而见不到钱,见到钱眼都开不了的人却钞票一大把。

有一次,她在吃雪糕的时候和人发生争执,大概是买烟的人在柜台前面没注意吃雪糕的她,踩到了,怪她挡路,雪糕被碰掉在地上,也没获得赔偿,年年在店子里只顾着和唐掌说话,没去调停,反正不至于要年年赔。雪糕嘟着嘴,融化成长长的印子,雪糕的成分不同于水会蒸发得无影无踪,没晒干净,粘了灰尘,到夜间,像一条出来歇凉的蛇,吓到好几个人。

我在学校门口看见一个乞丐,有一只手,在肘子这里断掉了,套着几个一次性的塑料杯子。也许是砍断的,也许是绞断的,不管他是怎么断的,时间长了就长圆滑了。看上去很肉,不觉得伤亡。我突然想起文殊院的人经常说的殊途同归。

恍恍惚惚觉得他是她失散多年的哥哥、五腰六腰的舅舅,或者是沿途来找她回去的老公、五腰六腰的爸爸,反正跟她有关。他比划他的断臂,她出示她的残腿,两个人就能冲破一切世俗的眼光拥抱在一起。我都想把他带到河垓里来,跟她相认。我想让她不要再逃避这个现实,要勇敢面对这一切。我也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世俗的眼光是谁的眼光,总不至于是她女婿的眼光,她女婿眼里没光。

年年那时候店子里已经添置了一个旧冰箱,出售冷饮,是原来大拥一家医院冷藏药品和注射器的,废弃了低价转让的。那冰箱好矮小,是冰箱里的侏儒。可怜我的注射器被扔掉了,不然夏天里可以冷藏在这里。年年不见得愿意让我藏。

对于这样一个母亲,暂时没有母亲在身边的年年心软了,敌意也渐渐从两个面颊消退了,和两姐妹试探着有说有笑起来。但是红潮又开始在有鱼的两颊泛涌上来,渐渐肯帮助年年看店子了。以前年年怎么骗,都骗不来他守店。

一个时刻要蹲着的人,怎么能够怀孕,小孩岂不被夹扁。不知道是怎么一个一个生的她们。有一天,卜算子家里的锅烂了一口,拿那锅炒菜,汤汤水水流出来把煤火浇灭了。偏着炒了很久,实在没办法了,就打算当废铁卖。姐妹俩把锅里垫了一些橡皮,橡皮上面垫了一些海绵,把妈妈放在了锅里。我突然产生了她们要把妈妈顺着小手河漂流而下的遗弃错觉,她们俩是孝顺女儿,怎么能这么做。我想制止她们,锅是铁的,它会下沉。得换成箩筐。

洪水快来了,我得赶紧提醒她们,可是我每天要上学,很快把这件事情忘了。

她换成铁锅之后还能在河垓里走来走去,我一直没弄清楚她是怎么走动的,看了第一次之后一直不太敢看她第二次,觉得很不好意思,很可怕。是不是提住两只锅的耳朵把自己端来端去,像一只火锅。那她干脆提着自己的耳朵腾空走来走去算了,还要乘坐那口锅干吗。好象根据我们初中的力学原理,不太可能,东西都是有重量的,都是要降落的,何况铁。反正我是记不清了。

有一次我在网上聊天的时候,发现一个朋友的签名档是:让她降落。很蒲公英的感觉。她的头像明灭之间,我立刻想起了这位儿女繁多的母亲,那口锅变成了一把伞。

五腰也很争气,才来了一年就生了一个男婴。卜算子激动得如果有眼泪,是要热泪盈眶的。就像没被偷走前的观音大士,要是有眼泪会被香火熏得泪流满面。又一个观音般的假设。

那孩子长得一点不象卜算子,开始的时候也没谁疑惑,因为孩子和卜算子时间差太大,相差三四十年,跟现在的卜算子不像,不见得跟童年时期的卜算子不像。爸爸和儿子的一生,总有些杯盘交错。我本来是想打出另外一个词的,要复杂些,都是杯盘狼藉的意思,可惜没找到。

那孩子我忘记名字了,小名也没记住,渐渐不太受欢迎,长到一岁多的时候越来越像一个人,连冉抢儿都错愕,仿佛回到了他做爸爸的年代。像得不能再像了,像得那孩子自己都要伸出一根手指来,像指南针的指针一样,永远指着南,永远指着这个人。像得不像话,像得无话可说,像得无可奉告。

这个人是谁我不能说,你们可以猜,猜错猜对,颜面无损毫发不伤。河垓里的人只是抿嘴偷笑。如果能说的话他们早就有人说了,卜算子不聋,也不待我。大家都不说,我也不会说,都等着一个傻子去捅破,等着猴子去捉蛇。因为口说无凭,要证据。反正卜算子是瞎子,也看不出端倪,只能靠摸。孩子摸来摸去,也只有五个手指头。

那孩子眼睛异常明亮,刺眼,讽刺着炫耀着卜算子的瞎。

但是大家私底下一肚子酸水地总结,那人千不该万不该。摆明了有剩余的六腰在,就不该再去搞五腰,而且两姐妹模样相仿,可以混为一体,混为一谈。

谁知道随后六腰的肚子也被搞大了。

有鱼匆匆报了案,大拥过来几个人调查。有鱼的爸爸冉抢儿,仿佛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又披上他以前的保安制服出来跟来者套近乎,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同他们一起从大拥过来的。

河垓里的人暗暗嬉笑,有鱼这么热心,五腰肚子大了的时候怎么不急着报案。有鱼这小子的胃口也太大。

既然有鱼敢报案,就证明不是他做的六腰。

盘查了几天,竟然是卜算子干的,而且还是五腰协助的。让卜算子招供,他说六腰由五腰提供。一会儿说搞错了,一会儿说活该。

五腰和妈妈也极力劝说六腰不再追究,大事化小。主要是五腰做思想工作,她妈妈只能在旁边支支吾吾,施加压力。

一个瞎子,拿他没办法,来人来了几次,人数越来越少,都不愿意来了。

河垓里的人都自以为是,以为把卜算子蒙在一张鼓里,不敲就没事。实际上卜算子比谁都洞晓,他可是掐指神算。大家以为耍了他一把,他反过来把大家都耍了。

他哪里吃得起这个“儿子”的亏,五腰在外面让别人搞,大不了他就在家里搞六腰。姐姐妹妹,随便捉一尾,两不相欠,互不吃亏。这么精辟和深奥的分析,是我偷听爸爸妈妈的谈话得到的。

我也没太听明白,这些谈话妖里妖气的。

我想,卜算子不过做了一道选择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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