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宋玉发表时间:2006-08-21 05:18
一日,寒山谓拾得:“今有人侮我,冷笑笑我,藐视目我,毁我伤我,嫌恶恨我,诡谲欺我,则奈何?”拾得曰:“子但忍受之,依他,让他,敬他避他,苦苦耐他,装聋作哑。漠然视之,漠然置之。冷眼观之,看他如何结局。”


林语堂先生说:消极避世并非一种崇高的道德,而是一种在没有法律保护下的不可忽视的处世态度。它是自卫的一种方式,我们培育这种品质,正如乌龟培育自己的甲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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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实际上我今天想讲的故事跟上面的话没有什么联系。
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是对于我而言。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真正来历,我们从来处来,我们将赴梦乡而去,只是我们不曾把秘密告诉你。

这个女人已经死去好多年了。七月,阴间的鬼据说都要回阳间来一趟,看看亲人,然后再回去地府。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们还要回来呢?走的时候已经是那么决裂了,回头再看看来时的路,勾起多少前尘往事,别梦依稀,到底还是不舍。既然是徒添伤感,还不如不归来。

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有一件事情很奇怪,她在我记忆里,居然是没有名字的。因为他的丈夫叫阿三,所以许多人只称呼她“三嫂子”,小孩子呢,就叫她“阿三婶子”,或者“阿三姆”。因为阿三比我父亲年长,所以我就叫她阿三姆。

阿三姆是个奇怪的人,尽管在村子里呆了那么多年,然而口音总是不地道,她无法和我们操同一种语言。据我妈说:“一个人不能够改变口音入乡随俗,那就是一个不祥之人。”

她会绣花,就是枕头上的荷花啊,鸳鸯戏水啊什么的。可是会绣花的人不会种菜,她把自己的菜园弄得很糟糕,常常不得不向相邻的菜园的主人讨教经验,顺便也讨几棵白菜回去对付晚上那一顿。尽管她很虚心向别人讨教,然而,种菜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难了,还是绣花容易得多。也多亏了她会绣花,她乐意帮邻居绣,帮即将出嫁的姑娘绣,所以,虽然她的菜园子一直很糟糕,但是她的晚饭总不会缺少新鲜的蔬菜。

还有更可笑的事情,农忙的时候,她不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连最简单的插秧埘田也无法胜任,她总是没办法把秧苗插得整齐有秩序。
也亏得阿三伯人强马壮,家里的水缸是他早早起来挑满的。田里的活计是他一手包办的,甚至连那个专属女人的菜园,他也不得不插手去管理。

可是阿三姆很会唱歌。她的嗓子细腻悠长,黄昏的时候,坐在家门口的石板上,边绣花边唱歌,唱着那些没有人能听懂的歌。村里很多姑娘和小孩子都喜欢围在她旁边。冬天的时候,她还能打毛衣,什么花样都难不住她,她甚至还会织袜子和手套。除了给自己的孩子打毛衣,她也乐意帮别人打,只要你买好了毛线亲自到她面前,夸一夸她那非凡的手艺,她总不会让你失望就是了。


关于她的来历,有人说她是逃荒来的,行乞到阿三家门口的时候,就留了下来;也有人说她是被人贩子卖过来的;还有人说她是阿三在外面拐回来的。对以上这些说法,我负不起任何责任,因为阿三姆出现在我的世界里的时候,她就已经是阿三姆了,是一个不断的生女儿的阿三姆了。

阿三姆的女儿都很漂亮,首先,她们长得比同龄的女孩子要苗条高挑,其次是她们的皮肤细腻苍白,柳眉入鬓,眼大有神,根本就与我们村里的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实际上,女儿的漂亮是因为她们的母亲本来就是这样子的。一个上帝精心雕琢出来的模子,制造出许多漂亮的产品,顺理成章,难道还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吗?

在生了四个女儿后,阿三姆的肚子终于争气了一回,生了阿容哥哥,他比我大上了两岁。然后阿三姆还是继续努力生孩子,不料还是女儿,之后她就没再生育了。于是她有了五朵金花,和一个被宠坏的小少爷。八十年代中期,阿三伯和香港的亲戚联系上了,据说常常寄港币回来。人总是因为有了钱,才有资格和能力去把所溺爱的对象宠坏。

有一件事情我总是印象深刻。那时候我才上小学一年级。放学的路上,我跟在阿容哥哥屁股后头,他在吃着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零食,奇怪的食品,他说:“这是快食面,是我香港阿舅寄过来的。”
我被馋得口水几乎流了下来。那微微带着辛辣的香味,是我不曾闻过的味道,是巨大的诱惑。可是我无法说出我也想尝尝这样丢脸的话。

天刚刚下过雨,小河的水涨了,水面刚好和桥底平了。过桥的时候,我们发现了桥底下有一件东西,那是一个死婴,肚皮鼓胀,仰面朝天。大概是因为水面刚好平了桥底,这个可怜的亡灵无法从桥底下被水冲走。
我因为害怕,迅速走开了。但是愈来愈多的男孩子兴奋地怪叫起来,捡起石子朝死婴丢过去。而女孩子则吓得哇哇叫着跑远了。阿容哥哥也夹杂在那些自以为勇敢的男孩子中间,他把那个花花绿绿的速食面的包装袋用力地扔到河里,脸上忽然有了一种痴迷的微笑。

我站在桥的一头,一棵大乌榄树的下面,浓荫遮天蔽日,也拥抱着我。我看见阿容哥哥捡起了一块小石头,然后,当他使劲丢出去的石子准确地落在那个可能没有享受过母亲一滴奶水的死婴的鼓胀肚皮上的时候,我头皮一阵发麻。
从此,这个噩梦一直追随着我。我知道,我不应该参与这样的游戏,尽管我从来没有丢出去一块小石头,甚至想都不敢这样去想。
阿容哥哥在二十岁那年因为车祸死去了。他骑着一辆摩托车,在微茫的夜色里,飞速撞向路边的一辆拖拉机的车头。据说,身体四分五裂。

那一年我还在县城读书。听到这个噩耗,我很难过。但我所想到的,却是许多年前那天在小河边发生的事情。这件事情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阿容哥哥的死对于阿三伯和阿三姆都是毁灭性的打击。阿三姆从此不出家门,她常常哭,呜呜咽咽的声音从门窗紧闭的屋子里传出来,跟从前唱歌一样动听,只是非常的凄凉幽怨。
接着她就常常生病。生什么病呢,我不知道,因为没有人告诉过我。她不再坐在门口绣花,更不可能打毛衣了。除了去医院,她那张苍白的脸,瓜子脸,尽管老却依然秀气的脸,极少出现在村人的面前。她在沉默里走完她在人世间最后的岁月,是病死的。

但阿三伯喜欢来我家,爱跟我父亲唠叨。他常常说的话就是:“我为什么要买摩托车给他开啊?连个媳妇都没娶上啊,就这么走了!”可这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硬汉子从来就不哭。那时候我以为男人是没有眼泪的。

抱孙子的希望破灭之后,阿三伯决定靠自己去延续香火。他用香港亲戚提供的经济援助在镇上开了一个小饭馆。阿三伯开小饭馆的时候,时间机器已经跑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小镇上忽然多了许多陌生的女子,她们仿佛都是天上掉下来的,跟阿三姆一样来历不明。可这些天上掉下来的女子,她们热爱涂脂抹粉,她们喜欢坦胸露乳,她们注定了不是林妹妹。她们坐了很长时间的火车、汽车,跑来这里,不过是为了装点男人们的梦。

阿三伯的店里就有几个这样的女子。他的小饭馆,明地里是吃饭的地方,暗地里是卖肉的地方。其中有一个女子,是专门陪阿三伯睡觉的。一晃两年过去,这个女子胃口愈来愈好,肚子却从来都鼓胀不起来。这些荒唐的事情,阿三姆是管不着也不操心了,因为她已经安静的躺进了坟墓。
阿三伯老了,开始弓着腰走路了。那个被寄托着传承香火的希望的女子也离开了他。后来,他才知道,其实这样的女子,在家乡是有丈夫的,有孩子的,她们离开家乡的时候,有一些人的子宫里已经放置了节育环。

梦想是再也不敢有了,阿三伯彻底的老了。然而,他依然顽强的生存着。他有五个美丽的女儿,女儿们一个个出嫁了,但没有抛弃他。
去年,她的三女儿离婚再嫁,照样在村子里大开筵席,还穿着洁白的婚莎,让许多已经结婚但不曾有此荣耀的女人们非常嫉妒。姑爷开着自己的小汽车来接新娘子,虽然他看起来年纪比较大,不过谁会去认真计较这个问题?

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来了,走了,虽然有过一个儿子,却好象是专门来伤她的心的。
还好,她留下几个花朵一般的女儿延续着村人们的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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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顶住朔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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