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王(全)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王威发表时间:2006-11-24 15:00




  我的床铺很大,却从没睡好。
  我害怕过了一夜,就被世界遗忘。

  ——郑智化《中产阶级》



  在身毒国遥远的南方,在波罗奈,有一位无忧王。在他英明的治理下,国都非常繁华,居民生活美满而富足。
  在一个盛大的节日里头,无忧王在他的深宫最高的楼头望下去——街上的行人都穿着新衣服,擦着昂贵的香水,妇女们也装扮的象无数朵花同时在春天开,有人骑着象,有人骑着马,又有人坐在车上。
  于是身边的大臣们舞蹈歌唱——


  日从东方升,王之城无忧。
  月从西方落,王之城无忧。
  大哉不朽哉,王之城无忧。

  无忧王说,不然不然。民无忧则城无忧,城无忧则国无忧,国无忧则王无忧。我已经在位五十年了。数算我剩余的岁月,也并不多有。我想在这国中,找一个贤能的人,接替我的位置。
  大臣们吃了一惊,都跪伏下来,攀住无忧王的腿,掏出他们的心,大大的哀哭。
  无忧王爱抚他们的额头,吻他们的手,说:“你们哭什么,难道你们不晓得,居住在这世间的一切动物都是从食物中产生的。而且它们我们都只靠食物过活,然后,最终又回到食物中去。真的,食物是众生生出的最年长者,所以它被称为一切众生的延命草。众生因食物而生,生下来之后啊,他们赖食物而成长,最终,自己也要归到食物中去。它们我们,难道不是被吃而且也吃东西。所以它们我们都是食物,梵天赏赐世间的食物。今天,我吃够了,我被吃的日子到了,近了。所以,你们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无忧王到底不听大臣的劝告,在一个夜里,一个人换上僧侣的装束,偷偷的离开他的无忧城,前往海边去,至于他为什么往海边去,那是因为他当了五十年的国王,只看见过金黄的恒河之水。他想着,这一天,他要去看见,看见那比天还蓝的海水。
  在半路上,在一处空旷的原野,无忧王看见前头有一个孤零零的房子,是个往来行商打尖的旅店,旅店的店主是个瞎眼的老婆婆,说话时,嘴巴没有牙齿,有一条一人高的大狗蹲在她的面前。无忧王还是礼仪具足,向老婆婆要了房子,老婆婆给了他房间的钥匙,到了晚上,老婆婆做好饭的时候,一个房门一个房门的拍,除了无忧王,还有两个商人,一个是本地的波罗门,一个是外地的波罗门,一个胖,一个瘦。一个叫本不生,一个叫达梵音。
  于是四个人坐下来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本不生和达梵音渐渐起了争执,一个说家有娇妻,一个说良田广有,一个说自己财货贵重,一个说自己宝物稀罕。这凡人的比较的心一起,便是梵天也弹压不住。因此上,无忧王成了见证。
  本不生打开自己的行李,宝物是一件件的惊奇:大雪山的谛听五雷令;用五只白象象牙雕成的玲珑玉净瓶;出自埃及法老王陵的夜行人死亡羽冠;血誓封印之洞察之戒;灰烬者之德鲁伊之法杖。特别是一把杀人无血无伤的玉骨刀。他一展现起宝物,便不再是个外表上粗蠢笨重的摸样,他历数这一件件宝物的来历,背后的传说故事,以及自己是如何百般脑汁绞尽才盘算到手。
  达梵音也不示弱,他的手上提的是一个小小的口袋,从口袋中一件件掏出的是再小不过的玩意,他的小胡子挑动,精明的象个学究一样卖弄着他的学识,好多宝物乍一出手,毫不惊奇,却在他的指点下,光芒照耀整个旅馆,比如来自中国的伏羲轮回盘,可以指引行人水陆无忧,哪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可以照亮一个旷野。又比如一个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步云靴,普通人穿上之后,便能疾走如风,快逾千里挑一的宝马。
  无忧王原以为宫中府中历代珍宝保藏萃集,自己也算见多识广,看着他们争强斗胜,由不得瞪大了眼睛。
  达梵音比到后来,大叫一声,拿出他最后的珍藏:噩运宝珠。一颗给收藏者带来无限噩运的宝珠。无忧王心想,这样的珠子,既然会给收藏者带来噩运,怎么能算是宝贝中宝贝呢。可是,这瞬间发生的事情,确实是无所不能的梵天,诸天的神魔才能相信——本不生跳了起来,玉骨刀往达梵音的胸口一送,他什么宝物也不要了,抢了那颗噩运宝珠就跑。


  是你呵,是你。
  还能有谁呐。
  我早就知道是你。
  我一醒来就知道是你。
  我就在这时候醒了。

  无忧王觉得惊奇,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激动,他俯下身子,查看达梵音倒下的身体,是的,真的象本不生所夸耀的,他的那把玉骨刀透明如水,经过人的身体,就像河水汇入了海水,找不到痕迹。他模糊的意识到了一个新的世界,那个世界大于生大于死,他仔细查看达梵音的身体,就好象他的身体不是人的身体,他继续聆听这旅店外四野的声音,这些声音的背后,还有另外一些声音,就像一个睿智的人总是话中有话,他并不吐露为声响为音节,却能为开了智识的人所了解所聆听。
  这繁星疾转的黑夜里,万物生长的事情如何知晓,这皮肤腠理包裹的血液何以昼夜不息的奔流。这天与地广大无边的界限又在那里。

  无忧王,王无忧,我如何比喻你,比喻你这时候的认识呢,就像后来在公道所里,瞎眼的老婆婆在诸位长老面前做证言,这瞎眼的老婆婆其实什么都听见什么都看见。不惟是瞎眼的老婆婆听见看见,便是那蹲在地上的狗,也叫喊,它自然也是听见看见。

  无忧王的怀抱中,达梵音渐渐的醒来,又是慌张又是着急,只是说不出话,用手指指着步云靴。于是无忧王便穿上,顺着本不生逃走的方向追去,追到了,把本不生扭送回了旅馆。
  旅馆此刻已经挤满了公道所来的人。
  在波罗那,或在乡或在野,每个聚落多人的所在,都有公道所。被推选出来的长老们巍巍的扶着权杖在高台上坐。长老们——一个黑胡子长老和十几个白胡子长老,在听完了瞎眼的老婆婆和无忧王陈述事由之后,检点本不生\达梵音的行李,那些曾经放出光芒的的宝物,他们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哄笑。
  黑胡子长老越众而出,将那些宝物抛掷在无忧王面前,无忧王定睛看时,尽是一些一文不值的破铜烂铁。
  黑胡子长老为祭坛点燃了圣火,有几位壮汉跑过来,为祭坛放入了木柴和黄油,他一手托着一个净瓶,另一只手拿着一根干枯的树枝,从净瓶中挑出水来,洒在耳,鼻,眼,嘴,手臂,腿。他高声的诵读着吠陀经——让所有人都得到善待,让所有人都远离疾病,让所有人都看见善良,让所有人都不再遭受痛苦。
  最后,黑胡子伸出手按在瞎眼老婆婆,无忧王,本不生三个人的额头上,让他们确认自己对毗湿奴,湿奴和梵天的爱和虔诚,愿意为这爱和虔诚,交托出自己的信任和生命。
  “你们这两个可悲的异乡人啊,你们要愚弄我们到几时,你们以为能如同欺哄瞎眼老婆婆一样欺哄我们么,吾王吾主万岁,为众神所宠爱的无忧王万岁万万岁。智慧的人随顺自己的本性,狡诈的人藐视天理,你们中间既然有人流了血,死了,我们便该伸手举起石头,为让无辜的死的瞑目,必要用罪人的血偿还。我们已然合议决定了,尽我们所能给的最大的仁慈——在你们中间有一个人被判有罪之后,他的尸体将被安置于高高的石头之上,直到天上的飞禽啄食尽罪人的肉。罪人的尸骨挂在树上,直到被风吹干。”
  本不生面无血色,双膝跪地,连声大呼冤枉,口中自有一套说辞——无忧王是最后一个到旅馆的旅客,他就住在隔壁,听见无忧王和达梵音争论了一整夜,最后,无忧王见财起意,杀了达梵音,被他正巧撞破,为了防止无忧王杀人灭口,他才仓皇出逃,望长老们主持公道,还他一个清白。
  黑胡子长老退了下去,又和那十几个白胡子长老聚讼良久,才又站了起来,说道——
  “异乡人啊!我们不愿意用刑具来锻炼你们的身体,逼迫你们的口供,我们愿将这审判的权柄交给仁慈的全能的至高的无上的梵天,我们相信梵天一定会亲自干预审讯,保护无辜的人……他会这么做么,是的,他会。
  黑胡子长老说到这里,已经有人在无忧王和本不生之间架火烧水,烧一锅可以活活煮死人的开水。无忧王晓得,这是神判法,在犯人口供不一,法官又无法审结的情况下,便将人投入沸水之中。如果一个人清白无辜,神灵自然会保佑好人。
  在一阵凄厉的尖叫声中,几个壮汉上前将本不生架了起来,扔到了大锅之中,刚投入水中的本不生的嚎叫声几乎震破无忧王的耳膜,无忧王吓得紧闭自己的双眼。很快的,本不生停了嚎叫声,周围的一切人声突然全都消失,只有烧水沸腾的声音。也不知道隔了多久,无忧王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他吃了一惊——本不生茫然的直立在沸水之中,水在他的肚脐下蒸腾,滚红他的皮肤,可是本不生却象是处在温水之中,安然无恙。
  所有长老都站立了起来。
  隔了好久,黑胡子长老才哑着嗓子,让壮汉们把本不生从锅中搀扶出来。有一个壮汉在搀扶过程中还惨叫一声,原来他偷偷伸手试探了一下水温。
  黑胡子长老很快脸色如常,庄严的宣告——神已经大施拯救,在异乡人的身上,显示了他的仁慈和全能。他一挥手,又有人上前将无忧王投入沸水之中。
  奇迹再次显现。
  无忧王站立在水面上,看着在场所有的人都跪伏了下来,四肢舒展,感谢神,感谢神在他们这些平凡的人面前不吝啬展现它不可思议的法力。只有那个瞎眼的老婆婆和她养的那条大狗除外。无忧王茫然百感,望着明明上天。第一次感到头顶上的天,是如此的阔大和深邃,有着让人无比畏惧的威压。
  黑胡子命令赶紧给这两个异乡人披上最厚的垫子,送上最丰盛的美食。
  当瞎眼老婆婆被投入沸水的那一刻,她的脸上满是欣喜之情,展现出义人的光,一种一辈子行善积德而拥有的自信。
  从生到死,要经历何等残酷的煎熬,无忧王看着瞎眼老婆婆在沸水中嚎叫,翻滚,挣扎,他几次要站起来,最后只能懦弱的咬着自己的小手指。半个小时之后,瞎眼老婆婆再无声音,衣服早已被沸水蒸落,干瘦的肢体先是赤红,再滚为深黑。眼睛从眼眶中脱落,水中飘满了油脂的味道。
  黑胡子长老终于松了一口气,高声的向前来公道所围观的人群高声宣讲善必有报,恶必结果的真谛,一个人所造的羯磨(业),除了自己,无人代为承受。他讲演的过程中,瞎眼老婆婆所带来的那只大狗,围着大锅,不断的跳叫悲鸣,黑胡子长老不胜其烦,索性下令将那条大狗也投入沸水之中。

  几日后,公道所的长老们为本不生和无忧王主持盛大的欢送会。
  离开了公道所,一路上,不论本不生走到那里,总是无法摆脱无忧王。无忧王的脚上,依旧穿着达梵音的步云靴。
  本不生一遍遍的问无忧王为什么跟着他。无忧王也问自己,只是他自己也回答不出,索性默不作声。走过日月和山川,平原和沼泽,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连无忧王都差点忘记了自己当初离开皇宫的目的是为了看海,本不生却把他带到了大海边。

  本不生象个淘气的孩子,在海边走来走去,找到了一块破帆布和木板,包扎捆绑在一起,一推到海面上,就成了一艘七彩的宝帆船。
  在船一直往东开,开向中国的泉州。

  无忧王问噩运宝珠有什么好处。
  本不生严肃的说道:“噩运宝珠虽然给人带来噩运,但是如果拥有者因噩运宝珠而死的话,却能够因此抵达另一个世界。”
  “天堂???”
  本不生笑眯眯道:“你做好事就可以去了。”
  “地狱???”
  “那做坏事就可以去了。”
  “那是那里?”
  “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就是一个地方,没有名字的地方。”
  “那里比天堂好。”
  “不知道。”
  “那为什么去?”
  “人去了地狱,想回到人间,去了天堂,还是想回到人间。去了那一个地方,却从没有人回来过。”
  “是么?”
  “是的。”
  “没人回来,也许是因为不能回来,并不是不想回来。”
  “谁知道呢?”

  在船上,本不生再不象一个商人,而象一个冥想的哲学家,如果无忧王的手中有笔的话,他会乐意的虔诚的记录下来,他想,啊,多么神奇,我寻遍通国,找遍波罗奈,也不能见有这样智慧的人。
  这一日,在古里港口,有一个叫做多尼明的波罗门,也是一个远行的商人,身上带着三十二块金子,说也要往中国泉州去,如果让他上船,他愿意以一块金子作为旅行的费用。
  于是,多尼明就上了船。
  一路上,遇上好几次大的风浪,无忧王好几次差点昏死过去,小病接着大病,交替发着寒热,多尼明又担忧又害怕,就说:啊,你这个老人家,如此大的年纪,为何一人远行,你当顾念你的身体是自己的。
  本不生却不以为然,说道:“一盏灯经常地燃烧着,这就是它的生命。你看那天空的飞鸟,影子,却在地面上相随相伴。为了提醒我们是人,人的生命,人的身体,梵天让疾病来陪伴我,陪伴到死。原是对我们爱,对我们莫大的赏赐。”
  无忧王茫然的喘气,问道:“我原一直以为自己为什么活着,今日,才知晓,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谁来告诉我,让我安心,解我疑惑,告诉我这现世不是白活。”
  本不生说道:“人当敬想:‘我即此世界万有。’ 无忧王啊!我来告诉你,唯心为一切众生安立之处。无忧王,我还要说!唯心为一切众生之持载者。无忧王,你要相信,信我!唯一切众生皆建立于心。”
  多尼明不以为然,道:“似的我们这样的商人,远行万里,所为何来,不过是为了金钱,这世界上,人心岂能信靠,若不是这沉甸甸发着光的金子,谁能听你开口说话。一个人哪怕上辈子积了善根和功德,今生也要努力干活赚钱,才能安稳享受梵天赐予的人世间的幸福。”
  本不生哈哈大笑,提起多尼明的包裹,往海里一扔,多尼明大大吃了一惊,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上前扯住本不生的衣服,要和本不生拼命。可是手中一空,什么也抓不住的一空,只见咚咚的一声响,天上响起了一记惊雷,将本不生打入大海之中。海浪象一床再温柔不过的锦被,轻轻一个折叠,本不生不见了去向,甲板上滚动的一颗宝珠——噩运宝珠。
  啊,这却如何是好。多尼明捶胸顿背,痛苦万分,在船头船尾嚎哭奔走。一等到船靠了岸,他便搀扶着无忧王下了船,他在船中找到一个脸盆,开始不断的舀着海水,无忧王问他这却是在做什么。
  “我想要回我的金子。”
  无忧王虽然晕船晕的有进气没出气,听到这样的说法,也忍不住要放声大笑。他指点道:“这大海乃是百河之王,海水乃是百河之水,怎么会有穷尽的时刻。你这样做无益之劳,便是耗尽生命,也不能使得海水增减一分。再说,这钱财乃是身外之物,若是没了,即便没了,再赚就是了。”
  “啊!长者,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能这样轻贱钱财。我行商十载,起早摸黑,虽然身上只得这三十二块金子,可是每一块那一块不是诚信得来。那一块金子不是我的血汗,那一块又不是和我的心脏血管相连。我岂敢视这钱财为身外之物,我若是轻贱了它们,便是轻贱了自己。我向至高,天地之主宰,显赫于众神的梵天发誓,我呼唤他做我的见证,我今日起,要掏干舀净这海水,断断不是与他所造的物为难,与他所管辖的神为难。我,虔诚敬神的一个商人,要让梵天的义名在这只能咆哮,不能言语的波涛上涌现,要为他见证他护持着好人,使强不凌辱弱,恶不战胜正,向太阳一样,必起于东方,给虔诚的敬神的我希望。让该是我的金子回到我的手上。”

  无忧王想象不出这世界既然有这样的人——每天,多尼明捕鱼,喂食照顾好无忧王,便一心一意昼与夜不分的用脸盆去舀海水。一个月后,无忧王病好了之后,感念他的照顾之情,也不好一时就离开,巡视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地方,原来这船撞上了一个方圆百里的孤岛。再后来,被多尼明的热情感召了,反正孤岛上日常无事可做,于是,多尼明在海边舀水,他就在岛中央挖洞,挖一个容纳海水的大洞。最后,无忧王和多尼明发明了一个水排,海水排到孤岛上,就更加的快了。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慢慢的在孤岛中央,就出现了一个方圆十几里的湖泊。
  海水不见增减,多尼明却大有信心,向无忧王一再的保证,梵天既然收去该死的贼(指本不生)的性命,绝对不会对他们置之不理的。
  无忧王只是笑,人在岛上呆的越久,越不爱说话了,日常都只以手势彼此示意。
  在一个夜晚,他仰观星辰,俯视海岛,给这个孤岛取了个名字,叫做“无忧岛”,多尼明说这个名字好。

  又三年过去,岛上的湖泊已经扩展到方圆四十多里,无忧王想着按照现在的进度,再过几年,估计这岛上就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这一天,海上白雾蒸腾,波涛咆哮,不一时,海浪挟裹天风急雨,海平面矗起的水墙,排山倒海而来,犹如死亡之浪,直立起百丈楼高,顿在他们两人面前,却不再前。这海啸之来,全无征兆,无忧王吓得倒坐在地,多尼明却是叫叱怒骂,毫不在意。
  海浪之上,站出了一条浑身滚着黑鳞的龙王,那龙王一抬左爪,两朵海浪便把无忧王和多尼明抬升到龙王面前。
  龙王瓮声瓮气的问:“就你们两个也想把海水舀干?”
  多尼明指着无忧王道:“不关他的事,是我,是我要将海水舀干。我相信仁慈的梵天一定能满足我的愿想。”
  龙王哈哈大笑,一顿右爪,天上电闪雷鸣,四海之水奔涌进无忧王两人居住了五年的无忧岛,瞬间淹没。龙王道:“你们看,看见了我的力量,便该知道进退,任你们有移山的意念,也要知晓我对你们有生杀的大权。你们当知晓自己是血肉包裹的凡胎,我却是永生不坏大有威权的龙神。”
  多尼明道:“我一刻不死,便要海水退下,显现出陆地,我这心意难道是为了我,为了那区区的三十二块金子。我这五年舀干海水的苦劳,在人间,何事不能成就,我是信靠我的神,信靠他必然在天人之间,给我这个公道。”
  龙王高高扬起龙爪,停留在多尼明的头上,怒喝道:“你不怕死。”
  “死,谁人不怕,但若输了公道,怕死了也不服。”
  “真的死也不服。”
  龙王的爪子已经掐住商人,将他高高的举到天上,只要一松爪,多尼明便有没顶之灾。龙王道:“无知的血肉凡胎,你们又知道什么是公道?”
多尼明道:“公道便是天道,便是婆卢那(印度神话中天界的司法者)主持的道,黎明在清晨出现,是天道。农人在地里劳作要收获,是天道。商人我,奔走四方,数算聚敛的金钱,也是天道。他的力量是那么的伟大,既没有什么飞翔的飞鸟,也没有什么奔流的河水能够抵达他的统治,他的威权,他的猛烈的界限。他是环抱着万物和万物的住宅。婆卢那无所不知,他知道鸟在天空的飞行,船在海洋的路线,无远弗届的风的去向以及看见一切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秘密的事件。少了他,没有一个人一个神一个动物能够眨眼。哪怕是眨一下眼。就如这会,你抓举我的这会,我们彼此间眨眼也是由婆卢那记数的。龙王,无论你做什么想什么计划,婆卢那都是知道的,他也必然要为我主持公道的。”
龙王听到这里,道“商人啊,你的勇气可嘉,但不论你怎样努力,也不可能减少大海分毫的水。因为这也是婆卢那的道。今天,我还是把钱还给他算了。之所以还你,你因为你一心不动,毫不偷懒,敬服你的志气,故把这笔钱还给你。”
龙王仰首摆尾的驾着海啸回到海中央去,海啸也跟着退了下去。躺倒在沙滩的多尼明的手上,牢牢攥住的,正是被本不生扔到大海之中的装有三十二块金子的钱袋。


  四下一片安静,婉如黑屏般的夜空中,无忧王和多尼明赤裸裸的躺在沙滩上,说着闲话。
  无忧王说:“我是无忧国的国王。”
  多尼明哈哈大笑。
  “怎么,你不相信?”
  多尼明没有说话,无忧王觉得好奇,这个人相信神灵,敢和龙王对话,却不相信人,人间事。
  无忧王问多尼明有什么打算,多尼明道:“明天,先把船只修好了,再到中国去。你呢?”
  “那我也跟着去吧。”
  在柔软的细沙上,无忧王听着海水洗刷着浅滩的声音,眼睛透过那大放光明的噩运宝珠,感觉海风掠过脸上的清凉,星星在海面上缓慢的摇动,有着星星点点的光,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恍如梦幻。他站了起来,在沙滩上慢慢舞动自己的身体,多尼明也跟着站了起来。无忧王唱上一句,多尼明便和上一句。
  
  离乡的人,谁没有泪水。
  到了大海,才发现大海泪水更多。
  在路上,那个布施者不是这么说——
  放下的愈多,得到的愈多。

  我们今生的行为是墨,
  我们今生的心灵是纸,
  墨是黑啊,纸是白啊,
  我们把善与恶两种笔迹写在上面。

  第二天,无忧王和多尼明到了中午,才被灼热的阳光晒醒来,醒过来的两个人,就开始合力修缮船只,多尼明甚至像猴子一样,爬到桅杆之上,尝试着把帆布拉起来。很快的,他在上面尖叫起来——天哪,海盗,爪哇的海盗。他们朝我们这儿扑过来了。
  多尼明跳了下来,拉着无忧王就往孤岛上跑。
  “你昨日连龙王都不怕,还怕海盗。”
  “龙王是神,当然可以讲道理。海盗是人,你听说人讲道理么。再说,昨日之所以不怕,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今日,我身上却有三十二块金子。”  
  无忧王得了多尼明的提醒,看了看手中的噩运宝珠,只是五年在海岛上衣不遮体的生活过来,那像多尼明有个袋子,为了跑的更快,他索性把噩运宝珠含在口中。

  两人在海岛中狂奔疾走,只是海岛刚刚经海啸扫荡过,光秃秃的一片,那有什么藏身的所在。两人很快被海盗们包围了,海盗们首先看中了多尼明的袋子,让他打开,多尼明攥着袋子死活不放,海盗们一刀先把多尼明的手斩断,再一刀把多尼明的脑袋劈飞了。
  当海盗抓住无忧王的胸口追问他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无忧王吃了一惊,一不小心,把噩运宝珠吞到了肚子里头。
  无忧王在惶急之下,指着自己肚子,连声道:“别杀我,别杀我,我有一颗宝珠。”
“在哪儿?”
  “在我的肚子里。”

  海盗一刀捅进了无忧王的肚子,把无忧王的肠子扯了出来,五脏掏了出来,很快的,一股白雾从无忧王的肚子涌了出来,一众海盗凑到无忧王的肚子前观看,只见无忧王的肚子空旷高广,里面林木葱茏,花草繁茂,楼阁参差,亭台掩映,说不尽的人间仙境。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见,有如海市蜃楼。
  无忧王的眼睛缓慢的睁开,用他的另一双眼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两扇沉重深广的大门。他的头上,四周,身下,聚集这那么多人,瞎眼的老婆婆和她的大狗,达梵音,本不生,多尼明……他们为他的到来而欢呼,人们将他抬了起来,抛向天空,又在下面用无数只手接住,再抛起来。
  人群看不到尽头,无忧王注定被永恒地延绵不绝的抛掷下去。
  在这一刻,他明白了,天上的众神如同繁星,不过是同一缕光的化身。梵天,至高无上的神,让我匍匐在你的脚下,亲吻你的脚趾,让我用颤抖的嘴唇,永远慑服于你无上的永生的伟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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