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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光电影院在我家，也就是四川省歌舞剧院的街对面。那是一个灰蒙蒙的礼堂。这种礼
堂，在当年的成都比比皆是。
　　
　　很小的时候，一天晚上，我走进红光电影院，看了一个电影，叫做《刘三姐》，黄婉秋
顿时成为横亘我整个童年的第一美女。我平生第一次失眠，精神恍惚地享受着甜蜜的忧伤。
我把自己幻想成那个英俊的渔夫，但我太小，怎么也不像，这让我很着急。
　　接下来一个月，我忍痛用弹珠和烟盒从小玩伴手里花言巧语换来几张招待票，去看了好
多次，直到记住了每首歌，每个情节，每句台词。那个脸庞红红丰满俊美的刘三姐，令我全
心投入，夜夜向往。直到好几年后，《孔雀公主》里的李秀明才代替了她。她们有一个共同
点，就是美丽而丰满。我由此认为女人就应该丰满一些，就像电影，或者生活，应该丰满，
丰盈。

　　那年头好玩的东西太少，所以阿尔巴尼亚的《爆炸》比现在的欧美大片还火。红光电影
院外成天游荡着百十来号黄牛，手握高价票，眼神倨傲，满脸自豪。警察基本不管，有的甚
至加入进来与民同乐。
　　电影院中则是另一番光景。观众看到那大胡子男人一把抄起美女，顿时大呼小叫，激动
不已。这种场景在社会主义中国的电影中怎么可能见到？男女应该授受不轻啊，三天两头都
在严打，人民几乎要纯洁出个鸟来了。影片最后，那可怜的哥们掩护众人逃走，自己却在波
澜壮阔的爆炸中飞起来，翻滚，濒死。慢动作下，他的女人从屋子里奔出，深情地呼唤着他
的名字。但我们知道，他已经完蛋了。这是多么感人的革命浪漫主义，令人回味不已。
　　
　　我在红光电影院看过《金姬银姬的故事》、《卖花姑娘》和《火车司机的儿子》，跟很
多人一样哭得昏天黑地。音乐太好听，台词太动人，我们太好骗太单纯，所以明白了，朝鲜
太伟大，南朝鲜太黑暗，美帝国主义太坏，应该下地狱。老师讲，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
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等着我们去营救，我就信了，并且时刻准备着，要为共产主义和金姬
银姬奋斗终生。但是很久以后我回过神来，发现事实正好相反。这说明电影也会骗人，关键
是，谁来演，谁来拍，谁来放，谁来看。

　　某个深秋，梧桐树叶纷纷飘落，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降临中国大地。这是一部伟大的经典，冯·迪特里施上校身为恶棍，居然还能如此风度翩翩，
充满优雅。进步学生偷袭德军军火，突然探照灯一亮。钟表匠在满天满地的鸽子翅膀中被法
西斯机枪打成蜂窝煤。真假瓦尔特的对决跟中国武术是多么迥异，却又多么骠悍有力。我还
记住了另一句台词：这座城市，她，就是瓦尔特。
　　但是，我记得更深的，是正片放映之前先插播的一部文革记录片。一些热火朝天的战斗
场面呼呼过去，铁血四溅热力横飞之后，突然是一个清秀的十七岁女孩，是个红卫兵头领。
她躺在一张深色的大床上，所以显得更加雪白，娇小。她赤裸着，脸被洗得很干净，身上也
洗得很干净，所以我们能清楚地看见她浑身上下从脖子到脚踝，被武斗的钢筋戳出的十七个
窟窿。她安静地睁着眼睛，凝望着我们。这个画面，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可惜的是，这种片子后来再也没有了。
　　
　　高考前夕，我突然福至心灵，一个人跑到红光电影院，偷看了丰·丹尼肯的名作《众神
之车》。这是一部注定要被许多卫道者抨击为伪科学的影片，但我却认为它是先知的预言。
我从那时候就坚信，地球是外星人的乐园，我们是他们的后代甚至实验品。我晚上看着夜空，
彷佛外星人就在那里，看宠物一般看着我。我不知道将来的生活会那么传奇，那么花样百出
五味俱全，我对现状很满意，一切都很平和，梦想正在遍地开花，但我依然想冲破现实，坠
入天空，这是不是说明，我也是个外星人？
　　同样的启示，出现在大学二年级我回成都的时候。红光电影院在播《星球大战》，外面
空地上依然那么多黄牛，他们脸色红黄，表情巨牛，腾挪之间隐然有杰迪骑士之风采。我不
敢久留，匆匆买票，步入影院。当巨大无朋的黑暗战舰掠过整个天际，我感觉所有的世界观
都被超越了。生命原来可以这样辽阔，想象原来可以这样舒展，我渴望这样自由地掠过世界，
不被束缚任何才华，不被扼杀任何人性。
　　
　　于是大学期间我狂放不羁，终于被开除了。退学回家，我去了一个工厂当宣传干事。有
个女工对我很好，我们几乎谈婚论嫁。我们喜欢去红光电影院。那时候票价很便宜，我们有
积极而踊跃的代入感，可以充分体验各种命运。我的未来似乎被我亲手终结，生活并不是美
丽的山歌，而是被现实戳了十七八个窟窿的雪白躯体，所以我要认命，再也不去折腾，不去
狂想。
　　有时候，我们不看电影，而是看对方。两人眼睛都很亮，很干净，突然觉得时间在一瞬
间停止了，所有的怀才不遇和艰难困苦都消失了，一切都是那么平静，那么温暖。做个凡人
有什么不好呢？安全，踏实，没有非分之想，只有安分之福。
　　那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她后来离开我，找了个正宗的大学本科生。

　　十几年一晃而过，当我满身风尘，回到故乡，突然发现不认路了。司机拉我走到一处，
说这就是省歌。我说，你骗人吧？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他说，你真的是成都人？连红光
电影院都不认识？我定睛一看，果真如此，那个灰蒙蒙的礼堂还在那里。我小时候它是那么
大，我长大了，它就变得那么小。它正在装修，它将会变得豪华，时尚，会像将来的成都一
样，让我失去所有故乡的感觉，让我明白一个道理，我永远找不到真正的家乡。
　　
　　我很想到红光电影院再看一部电影。那种老旧的氛围，缓慢的放映机噪音，以及时有时
无的潋滟目光，贯穿了我的青春，渲染着我的命运。我知道我老了，所以我的精神变得柔缓
迟疑，再也没有锋芒和帅气，只剩下一些颓靡的本能。人生正如几段画面，闪现在倏忽而去
的时光中，我们能够拥有的，只有淡淡的感动，浓浓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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