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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朦胧中有些醒来的意思，天已经快黑了，周欣感到凉飕飕的，一脸的虚汗，背下，汗水好像在走聚汇合，身上，是一层潮湿厚重的被子，重的好像是块大石板，应该是太久没用，一碰触到生人的气息，便混合成一股难闻的味道，这自然不是她带来的被子，周欣想坐起来换，可是没有力气，一点力气也没有。也不知道隔了多久，又朦胧的睡着，可是这睡，一点也不安宁，眼前突然有了光，一闪一灭，然后是声音，两个人低声说笑的声音。
　　周欣睁开眼睛，看见室内多了两个人，在地上的，是拿着手电筒的顾宝莲，往着梁上照，照见屋子中间的一张凳子上，站着一个瘦小精干的老人，手上拿着灯泡。
　　老人说着：“小莲，这小姑娘长的俊不俊啊！！”
　　“俊，俊的很。就像四十年前在清河渡，你看见的那个采红菱的小姑娘。”
　　“那咱们可先商量好。”
　　“商量好什么？”
　　“你做大房，他做二房。以后别争执，家和万事安。”
　　“依你，依你，都依你。”
　　“我还说啊，小莲，你这会要离家，三千里，要去那千里万里的北京，去见了咱们家的玉叔啊，要好好抱着妞妞，在天安门上，照照，照张好的照照。”
　　“校长，我这还没有走呢，你就撵我啊。那我就不走了。”
　　“走，走的好，都走啦，再不回来，这些年，老的少的，少的老的，那个走的还回来了，顺东，明进，爱国，还有你家的玉叔，那个回来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夺人情啊。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走，可是走不远，现在，走不动了。”
　　“校长，你要都走，孩子咋办？灯泡我拿对了吧，是卡口还是螺口的。”
　　“大人少了，孩子还会多么，一个个都把孩子带走了，再过两年，没了学生，学校也该关了吧。我这辈子也到头了吧。”
　　“校长，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不吉利的话。”顾宝莲往地上重重吐了口痰，然后用脚重重的踩了三下——这是这一带的风俗，孩子老人说了不吉利的话，亲近的人便要吐口水，重重的踩，以示百无禁忌。“我也是舍不得孩子，牵肠挂肚，抬头望，那颗不是天上灿灿亮亮的星子。要不是玉叔三个多月没得信回来，我也不着慌，我是怕他在外面出了事。玉叔也是校长教出来，不晓得他这个人又刚强又面硬，若不是有事，断乎不会没信，若不是出了大事，断乎不会不言声。”
　　整个房子煌煌的亮了，周欣忙把自己的脑袋装进被窝，怕被人晓得她是醒了，怕他们尴尬，更怕自己尴尬。
　　“木炭火，薯丝饭, 灶内热，案上凉，聚少离多恩情慢，这歌老不得让人听了就忘，”校长颤巍巍从椅子上下来，坐在凳子上，因了这灯亮，声音越发小了，“小莲啊！你是把你男人疼，像心头肉像孩子一样的疼，才能这样打熬这六年。这学校也亏你支撑，我不是不知道感激的，多少老师走了，只你一个陪着我这个孤老，数算敷衍这年岁，日月却不饶人。你这一回去，天高地远，别再回来了。”
　　两人后来又说了好些子话，周欣听不清了，一迷糊，被着自己呼吸的热气一熏，又安稳的睡去了。

　　顾宝莲让老校长先回去了，又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仔细了桌案家具，都是齐全，把凳子归置好，自己在灶上烧着水，然后在桌上眯了一会眼。水烧开的时候，盛满了两瓶热水瓶，再把剩下的热水用一个大木桶盛了，提到周欣的床前，打开周欣的行李，取出毛巾，掀开周欣的被子，胸前胸后的帮周欣擦拭了一遍，然后拉了灯绳，掩上门，出去了。
　　周欣依旧在被子里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不知短长，眼眶猛一热，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泪水流的又凶又急，却一点声息也不响。刚开始，这泪水，自然是感激顾宝莲的细心周至。热水一搭上了她的背，她便要涌出体热来抵挡，抵挡着这亲人间才有的亲近，她在家是百般的不顺不惯这亲近，和父母的关系有如敌寇，可是在这山上了，到了这山上，在幽暗有情的灯光下，在这不知名的凉热病症中，这颗心，警戒着世人的易伤易感的一颗心，心中的关防轻易陷落了，仿佛心不是自己的心，仿佛这心已找见了新的依徬。慢慢地，更不敢睁眼，这时候，前路的彷徨和渺茫让着他的心不安，像顾宝莲、像老校长这样的人，自然该是人间最好的人，却吃着这样的苦，安稳安生这命定的苦，她却一点也不想要这样的未来，害怕着自己，终会不自拔的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是这样的念想，不该起的念想，既然起来了，整个心便黑了，暗了，黑暗了，一点光明没有，又觉得自己注定了不能被得救。
　　这时候，她要厌憎自己读的书，受的教育，拥有的智识，以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都是书、教育、智识带来的罪过，带来的不安，无可解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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