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采访的王朔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阿飞姑娘发表时间:2007-04-10 19:19
半个多月前发在<南方人物周刊,统共17,000字)

聪明王朔,游戏人生

前言:

“我曾经深陷妄想不能自拔,曾经躺在‘88’地上起不来,是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走过来对我说:没事的,我们每个人都一样。”
这是无意之语。王朔却记得。我们每个人都一样,就算是王朔,

他面临的也是所有普通人的同样的问题。关于生命本身。关于空虚和寂寞。
我忽然明白小的时候老师经常讲的价值观不一样是个什么意思。的确,人的想法千差万别。王不喜欢别人猜测他,因为他自己瞬息万变,有时自相矛盾,有时自圆其说。有时没有目的可言。他终究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俗人,一个善良人,一个心理脆弱的人。他比脱口秀主持人还游刃有余,他堵上了所有采访他的人的口。他知道自己饶舌,他知道自己在调戏别人,他知道自己聪明无比,他因此有些自得,还有些害羞,他知道自己写的小说都是真实的,而他此时说的话,有些是假的,有些却是真的。他把它们混杂在一起了,这就是他所认识的世界,真实又荒谬,真诚又虚假。“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是他能够认识到的真谛,来自金刚经,同样来自毛话语时代的顿悟。他无比自信,无比虚弱。这是他的两极。他的轻,他的重。他是自己的敌人和朋友。

正文:

本刊记者:吴虹飞
实习记者:严晓霖

这下好了。我们全都知道了,余秋雨的学问不过尔尔,李敖是一个自大狂,徐静蕾和王朔的钱不怎么分家,而冯小刚一个美工,当年就是点头哈腰靠王朔给爬上名流位置的,张艺谋是一个装修大师,陈凯歌拍电影如果只拍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就挺好的,而“80后”其实没什么作品,金庸是把旧的故事翻来倒去地写。叶京拍的电视剧才是当代“红楼梦”,而王扶林的《红楼梦》严重不靠谱,凤凰台的曾子墨范儿象足了林徽因,王朔本人从《金刚经》和《时间简史》获得强大精神武器,毛主席最大的历史功绩就是让知识分子现了一把;王朔骂了郭敬明是“贼”,他道了歉;他过去骂了张艺谋是“臭大粪”,他道了歉,他还骂了杨澜的老公是“骗子”,他也道了歉……阿城便替他圆场儿,“他是大院出生的人,大院出生的人有单纯、正直的一面,但他容易控制不住,容易话赶话搂不住火。”

“老夫聊发少年狂”,沉寂了多年的王朔,终于跳将出来,昭告天下,以正视听,2007年文艺界就这样在众生喧哗中迎来了春天。他送一个记者出门,说,我灭了丫们。送另一个记者出门,却说,我其实是一个好人。你认为这是他的恶毒,这恰恰是他的顽心;你认为这是他的矛盾,这恰恰是他的统一。有人暗自惊叹:这老王要憋多少年,才能憋出这么多话来啊?有人盛赞:“一个人要想保持本色并不容易,而王朔做到了!”深谋远虑些的就说,王朔成功地“诱拐”了舆论。有人疑惑他是不是耐不住寂寞的天才,还有人大胆揣测,王朔在为出新书炒作,顺带炒红了“他女朋友”的网站“鲜花村”。“在过去那个伪君子时代,流氓稀缺,王朔演流氓;如今,流氓多了,君子稀缺,王朔演君子。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最大限度地获取利益。”对后者王朔是嗤之以鼻的:我犯得着吗?而付给他365万人民币的出版商也开腔证实了:我给他的是稿费而不是版税,他的收入和销量其实并不挂钩。就权当是王朔只是闲来无事,出山陪大伙儿玩了一把?

叶京刚和王朔聊了一个通宵。他笑得力气都没了。在他的印象中,王朔从来没有伤害过人。 “他们说是王朔疯了,我觉得王朔没疯,这世道疯了。”
“小的时候,王朔是多么怕事的孩子。别人嗓门大了,他恨不得都尿裤子了。人家瞪他一眼,他吓得不敢说话。”
“10年前我才开始干电视这一行。开始变得虚伪,想成名,成腕儿,和当年王朔的心态特别象。”
“他现在是悟了,找到自己了。他想多帮助别人。过去他是多鸡贼的一个人,比冯小刚鸡贼。他可能算计呢——我说的那是过去。”

(二)
过去是什么样子呢?让我们追溯回到上世纪90年代,80年代吧。“后来仗没打起来,我被解散了,回北京,流落市井,沾染习气,成了痞子——我他妈忘了我是谁了!我以为我是作家呢,我以为我是知识分子呢,我以为我是新贵呢,我以为我是流氓呢,我以为我是名人呢——操他妈名人!”(《千岁寒》序)
王朔声名鹊起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正是旧的游戏规则出局,新的格局初露端倪的时代,抱残守缺顽固不化意味着将被抛弃,而叛逆则会带来不确定的、无限的可能性。这正是当年的王朔们面临的风险和机遇。当时的大众需要一个“坏人”,王朔首当其冲,当了一回“流氓”、“痞子”,并且势如破竹,名利双收。也许叛逆并非他初衷,物质也并非他真正图谋,一切只是聪明人的愚人与自娱。然而这场游戏越来越超出他的控制了,他从幕后的导演,半推半就地,成了台前的演员,入戏之深,难以自拔。或许他一开始只是聪明孩子学有余力的贪玩,却被鼓噪的媒体和大众捧着架着,渐行渐远。就像一个屡屡扮演坏人的演员,演技太过精湛,人人信以为真,不管他怎么自嘲自损,自吹自擂,全都只是表演技法,是你一人扮演多角的游戏。所以公众参观王朔,唾弃之,拥戴之,猎奇式的围观心理和可望而不可及的艳羡心态,怕是二者兼而有之。
王朔是较早看清大众媒体的威力的,他善于利用媒体,并且容许媒体利用了他。这一次,虽然未必是他的目的,他顺带让媒体替他抨击了早年的一些“学院派”文学评论家。“我特别不能原谅的是***,还有***,我都不认识他们,他们写文章,造成中宣部把我给禁了,我只好到美国去了。你这是形成了一种政治迫害。这些儒生,特别可恨。”
王朔是在意“痞子”这个外界赋予他褒贬参半的称谓?他是在意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讲,“我是军属,根正苗红,生下来就要为了保卫你们老百姓的。”他在自序里坦言,“痞子”是以经济地位划分而非文化称谓,是贬义多过褒义的,自己“怎么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在《我看王朔》一文中,他以旁观者地语气对自己进行了坦诚乃至无情的剖析,一一列举他创作中的聪明和小聪明,并自嘲说,当初与传统知识分子闹翻,是“走梁山宋江和张作霖们的路子,造反只是为了招安,目的是曲线做官。到知识分子真的批评他了,他面儿上坦然,心里还是有点急了,抱怨人家没有看到他暗藏的那些优点,没好好读他的书”。
虽然担当了一个“痞子”的名头,他对文学极其挑剔的,不容自己形成套路自我重复,不容心安理得享受功成名就。《动物凶猛》是他自己很喜欢的一本小说,他却后悔过早地发表,因为“刚刚找到一种新的叙事语调可以讲述我的全部故事,一不留神使在一个中篇里了。直接的恶果就是我的《残酷青春》没法写了。我不能重复自己,我想给读者一个意外,现在只好从头找起”。他也不甩他看不上的人夸他或者骂他,逆耳忠言他不是听不得,只是你仅仅言之有理还不够,夸他夸不对路他也不甩你。他对记者说说,“朋友里我喜欢畏友。因为好话廉价,没必要。我希望朋友挑我一个缺点,我感激不尽。”
(三)
王朔从未放弃对自我的追寻。如他在《美人赠我蒙汉药》里所说,“残酷的媒体”的“误读歪曲与人身攻击”,“生活中有一种野蛮的力量”让你“做不了你自己”。他在给艾丹的《下个世纪见》作的序里检讨自己,“我们经常抱怨别人歪曲了我们的形象,那么我们的真实形象到底是什么样子?一个能拿笔写东西的人不去为自己画像,真是有愧于我们这个时代”。
阿城认为王朔回归后写作的《看上去很美》“不管对王朔还是对我们都是一部很重要的作品。我很认真读了,觉得写得好。《动物凶猛》是对青春期的一次清理,《看上去很美》将这个清理延伸到了童年。”
而童年的回忆并未完全解决他内心的焦虑。而当时家人和朋友的相继离世,巨大悲怆一下子把他打入低谷。叶京说,“三年前最后一次见他,我们都是没话找话。干坐着,一度冷场。梁左和他哥哥在同一时间走了,他陷入了一个不能自拔的痛苦境地。这么多年在干嘛呢?为了名,为了利吗?”,“他不是装孙子,他是在经历一个心灵的自我拷问。他痛苦到什么程度,他有过自杀的念头。而那时候也没有人主动去帮他,而且也帮不了。”而王朔自己最近在参加凤凰卫视节目时聊至此处,也一度黯然。
阿城云,王朔读佛经有时。《金刚经》、《坛经》,王朔读的是大慈大悲普度众生的大乘佛经,“了生死”、“离贪爱”,王朔求的只是个人的自我解脱。贪、嗔、痴这三毒,王朔尚一样未能得戒,戒、定、慧这三心,王朔又用了几分?禅宗的顿悟,本不讲究凭借的方法是否合乎常理,物理学也好,曲解也罢,只要你能忽然贯通天地万物与人生自我,别人不能代替你的悟。六祖慧能相信人我皆“自性清净”,“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王朔也许是自信的,只是不知他是否还相信世间众人?
中年王朔对自己和他人有清醒认识,同时又有着孩童似的贪婪与天真,纯洁的小阴谋家式的负罪感,对轻易得手有着小小的得意,对堕落的自责,等等。变幻,反复,软弱与顽强的此消彼长,怕是幼年时那个“漂亮得像个小女孩”(叶京语)的人见人爱的孩童王朔无法想象,也是后来年少气盛、锋芒毕露的青年王朔所无法预料的。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王朔喜读《红楼梦》,偶尔偷师其中,并自比贾宝玉,“我觉得女的是最好的,她是自然属性。”对高鹗把贾宝玉“写一破庙里去”也是耿耿于怀。天才如王朔,也是怕寂寞的,也是渴望平凡幸福的,他说服母亲上CCTV12的心理访谈节目,解开童年时的一个心结。不料被电视台的娱乐记者逮个正着,他一通脾气,甩脸而去,又是一场啼笑皆非的闹剧。

王朔竟是反着来。这个有点类似王小波。王小波的表面是戏谑,骨子里是浪漫主义;王朔表面上是调侃,骨子里有浓重理想主义情结。有人叹道:“多数人老而不死为贼,王朔确实不老,即便老了也不为贼。表面苛刻,其实仁义,这个未必旁人看得出来。”他非圣贤,只比世人略高一筹。小说家便如此,不入世不天真,如何成大家?

第二部分,王朔自述

朔爷今年49岁了。欲知天命。此之前,伊还躺在在三里屯的酒吧夜夜宿醉,无人不识。造访那日,车一路行至郊外,天寒地冻。正屋里有电子之靡音袅绕,白雾袅袅升腾。那不是修炼的仙丹,那是北京郊外的加湿器。王朔穿睡衣睡裤,不修边幅,一只美猫跳上膝盖,神情颇是温存。忽然门外有人叫唤,原来是好友梁天等来访。王朔便起身迎入,待宾主落座,把盏言欢。此时正是元宵,窗外,漫天大雪,飘落一地。

他镇日不出门,就是在家里烧一锅肉,吃个好几天。你看我烧的肉,他在厨房里,向记者欣喜出示一大锅烧得结结实实的肉,放了许多作料,表面呈黑色。你吃饭了吗?我给你做饭吧。他掏出一个锅来,马上就要做饭了。

我新写了一东西。写了一个《道德经》,一个《金刚经》。金刚乘就是斗药啊,双修啊,是藏密的最上上。修佛是什么?是提高觉悟。超人是傻笔,谁能摆脱地球吸引力啊?我告诉你,金刚乘耍的就是逢佛杀佛,逢祖杀祖,呵呵,瞧把这个姑娘给吓的。。。。。。

他喜欢笑,露出满口的牙。我是黄斑牙,他这样嘲笑自己。在迷幻的电子音乐中,王朔的话密度很大。这个时候,你就会有点相信,那个在《梦想照进现实》的剧本里话多得密不透风的导演,正是王朔本人。
他不停地否定自己,说自己有攻击性人格,他说自己攻击别人的时候并不快乐。他也会表明自己确实有着某种优越感。他有明显的焦虑性人格.对于这些问题的成因,他语焉不详。面对记者,他不设防,他坦诚到一种无所谓的,看起来不真实的地步。

(一)“我有攻击性人格”

老实说,我不喜欢骂人。我有攻击性人格。我不是有一点,我严重的。
老实说我不喜欢这样。你别看我平常骂人,你以为我很快乐吗?我并不快乐。老实说,没有人怎么着过我。人家无非对我有些冒犯,我伤害别人比别人伤害我更多。你说我有快感吗?我没快感。比如说,你说我伤害你有什么快感啊?(你没有伤害我)我当然,如果我不道歉我就伤害你了,你原谅我是你原谅我,我还是要道歉,我骂完你吧,我迅速就后悔,我不能这样。
我在朋友那是一个特别好的人,我喜欢别人说我,挤兑我,只要你说得好听。但是不认识的人……我这人特不喜欢别人猜测我。比如说,我为什么上次对你有意见呢?因为我觉得你在猜测我的动机。其实你对我是好意,你问我为什么要接受采访,我挺不喜欢别人猜测我的动机的。我对你好还有动机吗?(向记者道歉)我肯定是冤枉你,要不今天怎么下大雪呢?(呵呵笑)
“他内心软弱”,“年轻的时候没有那么爱攻击人”这是他的朋友评论他。作为凡人的王朔,自有体恤他,心疼他的朋友。这是他的造化和恩德。作为公众名人的王朔,已经是既得利益者,必然要接受,盛誉,赞赏,口诛笔伐,作为媒体谈资。
“他非常善良”。他的朋友这么对我们说。当第三个人也这么说的时候,我们便相信了。
往事如烟。曾经一个朋友落难,生计困顿,众人躲之不及,王朔与之合著《美人赠我蒙汗药》,得稿费几十万,据说他全部赠给了另一个作者,分文不取。 那本书因为非议众人,虽是对方主说,王朔捧哏,依然招来许多骂名,王朔则默默承担,不加分辩。阿城赞道:上个世纪时,王朔忍功一流。
一个朋友感念于此,在论坛里写道:“王朔也许在世人心里,不是什么好鸟,我也不觉得他有多么崇高。但比起这个社会的多数文人,我觉得他活得真实,活得像他自己,活得性情天然。当多数人都在伪饰下正襟危坐的时候,这厮却在那里率性任情的胡作非为,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以下省略6000字自述)

第三部分,世人说王朔

我们在尽力地展现一个50年代出生的人,一个著名作家,一个引领了上世纪90年代处的电视剧风潮的,在商业社会里获得过最大利益的作家,一个内心痛苦的既得利益者,一个天真又狡狯,超脱又世俗,单纯而复杂的人。这个世上大部分人对这个世界,对生而为人的认识是混沌的。他比共和国晚9年,一直到了将近50岁,还心存迷惘,想弄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他的新小说《千岁寒》假托的是《六祖坛经》的故事:六祖惠能,终于得到了五祖传下的袈裟,他便让他走。他懂得佛法,却不识得字。他懂得慈悲,却要连夜逃匿,因为别人会杀他。这就是关于一个人不断寻求自我的故事,王朔暗示的却是这一代人失落,伤感,变形和扭曲。纵然是王朔这样的聪明一世的人,也要借小说之口,寻求自我认同。我们于是也想知道,那些自负和轻狂背后,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内心世界。

阿城访谈:他是一个善良,容易害羞的人
人物周刊:与他相识多久?他在您的印象中是怎样一个人?
阿城:有十年了吧。一个共和国的善良的人,现在这样的人罕见了;一个心理上,我的观察是在童年受过伤害的人。容易害羞,但从动物行为学讲,害羞不是软弱,而是抑制机制,抑制的是攻击性,进取性。我从来不理文如其人那一套,所以也无所谓反差。

人物周刊:展示在公众面前的他与您认识的他有无反差?您认为他展示的是他真实的一面吗,还是他更多的某种掩饰,某种对自我认知的焦虑?

阿城:我们在‘暗处’,为什么老要别人在明处展示真实?要小心,这种对真实的要求往往会使自己变态的。我不要求别人展示真实,我感兴趣的是一个人怎么组织表达。好的表达有时候比‘真实’重要。


人物周刊:您觉得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吗?对是非真伪不自欺固然是美德,但以自己的标准抨击他人是刻薄还是正直?

阿城:当然。王朔绝对是个善良的人。王朔就是这样,如果他不用自己的标准说话,谁还听他说话?那还不如看教材呢。媒体炒的不就是这个吗?


人物周刊:据他所说,他依赖四处树敌以自我认识,您觉得这是否承担道德?他对朋友很好?

阿城:他的谈话里处处有道德。他是有条线的。只是他公开说出来,你会有不道德感。
媒体如果觉得他这样指名道姓不道德,不发不就行了吗?发了,其实就要媒体担责任了,看来媒体不想担吧。‘拥有’不能用在朋友关系上吧?拥有和丧失都会变成压力的。王朔对人非常好,有时候好到为朋友两肋插刀,我看不少公众在往他两肋上插刀。上个世纪就有不少人往他两肋上插刀。他忍功一流。


人物周刊:他说他最近在读物理学、宇宙学和佛经,他的新小说据他所说也正取材于《六祖坛经》,讲的是六组慧能顿悟的故事,许多地方跟他描述自己的状态很像。您觉得他是真正在研究佛理,还是只是一种姿态?
阿城:王朔读佛经很久了。我们看了他的小说之后,是不是姿态的问题自然就消解了。说起来,王朔不会为了个姿态去费那么大劲读佛吧?那还是王朔吗?你说呢?

人物周刊:99年写完《看上去很美》后,据他所说他曾一度消沉,有过幻觉,前几天在凤凰卫视的节目上也谈了他的毒品经验和其他尝试。他说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没有人管过他?

阿城:《看上去很美》不管是对王朔还是对我们,都是一部很重要的作品。我很认真读了。写得好。《动物凶猛》是对青春期的一次清理,《看上去很美》是将这个清理延伸到童年。我开始还担心其中怎么写文革的开始,结果处理得非常好。本来就是这样,成人世界里的重大事件,儿童世界当然是另一回事。又兴奋,又无聊。里面写到方枪枪在开大会的时候去男厕所,迎面碰到一个女的从里面出来,这一笔真好。你知道我们的文艺理论要求的是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这其中的现实主义毁人不浅。现实主义里的现实,是由意识形态判断取舍的,所以虽然现实里有‘阴暗面’,但是不能写,什么是光明什么是阴暗,是有标准的。那这是什么狗屁现实?
我喜欢的是自然主义。毒品是很晚近的规定,我们的祖先是一路吸‘毒品’走过来的。
王朔没有要做官,要做政治人物,吸点东西我看无所谓吧。


人物周刊:在《我的千岁寒》的序里王朔写到:“这几天经常被人问到,你去而复来,所为何来?想了半天,才想起我是共产党,我们全家都是共产党!我的亲戚朋友父母两系无一不是共产党,我们那个院全是共产党,我们那条街全是共产党,一家子,一家子,一院子,一院子,男女老少都是共产党。北京复兴路,新北京,那是共产党的老窝。”我认为王朔还是一个毛话语时代的作家和知识分子,他感到的孤独,是不是一种信仰的幻灭? 这和他的日常表现,和作品有什么联系吗?

阿城:毛话语时代有信仰吗?你们认为那是信仰吗?我看是迷信吧。信仰不会幻灭,只有迷信才会幻灭。我说过不少次了,王朔虽然处在毛话语时代,但是他用文字颠覆了毛话语。他不处在毛话语时代,用的词语就没有权威性,不颠覆,就没有先锋性。并不是回避了毛话语,就必然有先锋性。

人物周刊:王朔不停地突出他的出身是大院文化的。你认为他有强烈的优越感吗?
阿城:王朔在《看上去很美》里描过一笔,文革开始的时候,各小学出来游行,结果翠微路小学的被方枪枪他们小学的骂回去了,翠微路小学大概是个平民子弟小学吧。这是儿童的权力意识吧。1949年以后,中国出现了大院,也就是单位的办公、生活住宿集中在一个有围墙的地方。台湾有眷村,是生活区,办公在另外的地方,分开的。象竹联帮、四海帮,就是由当年眷村的一些孩子组织的。大院,是充满共和国权力的地方,尤其北京这个地方,各省其实都有,在这种地方成长的人有优越感是自然的。我小时候在大院生活过,教育我们的就是不要和外面的‘野孩子’玩儿。‘野孩子’是什么人?就是老百姓啊!后来我们家因为政治变故,搬出大院,一转眼我就成了野孩子啦!


人物周刊:他的生活态度是什么样子的呢?
阿城:他不搞人前人后那一套。大院出身的人有单纯、正直的一面,社会多复杂啊。




叶京:不是王朔疯了,是这个世界疯了。

人物周刊:你和王朔是发小,他特地向我们推荐了你的电视剧《与青春有关的日子》。
叶京:我的电视剧太真实,太残酷了。我都没说过一句杜撰的话,就是我和王朔的出生写起。我们从哪来的,为谁而生。他一下子就找到了他的过去。
三年前我最后一次见他,那时他哥和梁左,他父亲相继走了。三年多了,我天天背着剧本去骗钱去了。我得去改剧本,去找钱去了。不然我吃什么了?
前几天他聊到他哥哥,潸然泪下。我想大家都没见过王朔流眼泪的。过去他是一个非常会掩饰自己,别人很难看到他的内心。过去,天天被饭局围绕,请不完的饭局,排队等着他。过去他说假话都能说顺嘴儿了。
我们过去这么多年,没有过相互关心的时候。他过去认为自己是一个特自私的人。现在他知道关心人了。前几天他劝我去体检,还说各种的话打消我紧张顾虑。结果,我一点毛病都没有,他倒是查出一堆小毛病。

人物周刊:他多次提到众生平等?
我认为,王朔说的众生平等,跟国际歌,和胡总的和谐社会是一致的。
我觉得王朔是一个英雄。为了胜利向我开炮,我觉得他就是英雄儿女里的王成。
他是帮共产党,帮这个社会进步。我们都是受毛泽东教育的。他生下来就不知道父母是谁,他小时候对他妈妈的印象就是一呢子大衣。我们都是一样的。我就觉得我妈是一个烫卷毛的,跟电影上的女特务一样,做噩梦都梦到她。
那时毛泽东是所有人的父亲,不,父母,毛泽东一人全包办了。我们就是毛泽东的后代,
(唱歌)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我们的身体不属于自己,只属于毛泽东。我们怎么可能跟共产党拧巴了?不可能的,我们在精神上是一脉相通的。我还拿过学习雷锋积极分子的奖状呢。
我们根正苗红,生下来就是当炮灰的。我们当兵的时候也是一腔热血,那些高官们把我们给耍了。部队不要我们了,自从我们离开部队。我们同时分配工作。80年代初我毅然辞职了。我刚20出头,和王朔刚辞职,茫然到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不知道干嘛,混社会,逼得我们当流氓。
我辞掉工作是共产党的干部,铁饭碗,我爸差点给我下跪了。我们只在机关里当干部,打官腔,那我们疯了。我辞职了,我爸说你别进这个家门了。
我们这一代人挺畸形的。我们一直在积蓄能量,结果“垮”一声就释放了。他爆炸了,他人格分裂了。这是被逼的。
人物周刊:他有过人格分裂?
叶京:他太是了。他比我们分裂得早。他名利都不缺了。他什么都能要到。
他是不想活了,他活过来了。用他的话来讲,我怎么就这么招人待见啊?你们天天请我喝酒,抬轿子,你们是害我吗?他过去遇到了他的信仰危机。
我看到他在凤凰的访谈,网民说他疯了。我觉得不是王朔疯了,是这个世界疯了。




艾未未:“我觉得他随时可能骂我们”

人物周刊:你如何看待王朔?你看过他的小说吗?
艾未未:你很难用通常的好坏这种方式来评价他这样的人。我觉得他最大的特点是,在大是大非面前,是立场和态度最明确的一个人,中国所有和文沾边的人没有能和他相比的,根本就没第二个这种人。他已经把自己真实的一面展示得很清楚了,但他没有必要为自己作出解释,因为他并不需要获得某种同情或者理解。
我没看过他的小说,只看过《美人赠我蒙汗药》和其他一些杂文。我觉得王朔是这个社会唯一向虚伪宣战的,尽管他的方式让许多人不能接受,但这个社会虚伪之深,大部分人无法看清他的真正意味。

人物周刊:谁虚伪?向谁宣战?
艾未未:这个社会是全面虚伪的,从文化体制到社会风气,流行的美学方式,甚至语言方式等等。

人物周刊:他没有媚俗之处吗,他毕竟是一个俗人?
艾未未:他是一个俗人,这点是肯定的,只有俗人才会愤世嫉俗。他是希望被拯救的,他能看到人最有缺陷最阴暗的一面,而大多数人是看不到或不敢看的。这个过程也是他对自我对个人经验的颠覆和重新定义,他不愿意按照流行的逻辑来看待周围的一切,他的很多评价后来也变成了流行的因素。我觉得他是有很大破坏力的一个人。

人物周刊:破坏力?你也有的吧?
艾未未:我还是不能和他比,他是在街道上一路打过来的,而我毕竟逃离过很长一段时间。他这么一路骂过来一路杀过来,对一切人和事不留情面,我觉得着这是他最牛逼的地方。

人物周刊:但他不会骂你,不会骂阿城,不会骂刘索拉。
艾未未:未必。我觉得随时都有可能。可能,他只是觉得不需要,但我觉得随时有可能骂我们。

人物周刊:你有没有发现他有心理上的问题?
艾未未:我们不能算很熟,虽然我们经常在一起,但只是坐在饭桌边聊天,并没有上山打猎或者长途跋涉。每个人都有心理上的问题。但他的心理问题是我所见过的最健康的心理问题。大多数人无法用语言,或者某种方式来表述自己的心理问题,而他能够主动的谈出这些问题。

人物周刊:他只是无限地接近自己。
艾未未:王朔是一个有极大智慧的人,他利用这种极大智慧无限地接近自己,这个也是他最大的善良。

人物周刊:这种否定与自我否定的表达可以通过私人途径,可以面向朋友,但是他为什么愿意甚至是主动通过大众媒体公之于众?
艾未未:据我所知他很长时间对任何媒体都没有任何兴趣,他一直在拒绝任何形式的采访。我觉得不管他做什么都是清醒的,他是一个不可能被收买的人,媒体的利益、公众的评价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除非他想利用这些达到他的某种目的。许多文人评价他都根本说不到点子上,他们根本不是在同一个价值体系里面。
对道德体系的最大颠覆就是对自己的颠覆,这这种颠覆来自于对个人心理的认证,他是直指这一点的。他会捎上很多人,尤其是周围他最讨厌的人。

人物周刊:他可以向自己的内心挖掘,为什么一定要批评别人呢?
艾未未:他也没有一定要说别人,只是可能媒体话赶话,正好碰到了谁谁谁也不避讳。就像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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