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智爱美和疯读疯看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anne发表时间:2007-04-12 11:03
我花了四五天时间认真学习了李静的博客,并有心把本博的名字从“疯读疯看”(folle de lire, de voir)改为“爱美爱智”:)其实,我对希腊深深热爱,这“爱智爱美”一说,并非一时人来风。好的博客非但没有让人吃了鸡蛋再接近“母鸡”而有所失望,而是爱屋及乌,连主人家的猫猫狗狗也关心。瞎想ing,如果钱钟书也写博客该多好!

我是从李静那篇著名评论《不冒险的旅程——论王安忆的写作困境》知道她,仔细读过,连夜推荐给G。G看后回电,我们就此文热烈谈论了一个多小时,我才知道作家在《长恨歌》后精神崩溃住院的事儿,也是肉身的苦呢。G在赞扬之外,不无庆幸地说,亏得当年自己没有选择做评论,不然哪里能和李静比。又说,以李现在的功底和视野,评写什么都好看。

李静说“我九十年代后期才算能看懂书”。我现在还不敢说我读懂了书,玩心太重,叹,各有天命罢了。李静今年应该不到四十,文章如此金声玉振,对世界充满警觉,心灵又如此开放。她在《王小波与柯希莫男爵》中说:“只要王仙客坚持这种对智慧的寻求,他就会无限地接近真相,他就会因为接近真相而自觉地成为权力愚弄的反抗者。他的出发点既不是寻求一种政治,也不是寻求一种道德,而是寻求无穷无尽的智慧、自由、爱与美。雅斯贝尔斯这样概括苏格拉底:坚持你的心灵对一种绝对的开放。”相信这是李静的自我鼓励,也是我的自勉。

我有时临睡时,脑子里忽然想起自己白天写的东西,每一句话都清晰跳出来,像个霸道的地主把名叫睡意的房客粗鲁地赶出去,立马睡不着了,起来喝酒才行。所以我肯定李静等写远奥精约文章的人还不知怎么的失眠腰痛呢。也是肉身的苦。但我热爱李静的下面这段话(评木心的长文《你是含苞欲放的哲学家》),因为她解开了我长久以来关于“禅之宁静及艺术的痛苦”间摇摆的疑问――

于木心而言,对痛苦的敏觉和观照是自我意识的同义词,是存在的源头与深渊。 “一个来自充盈和超充盈的、天生的、最高级的肯定公式,一种无保留的肯定,对痛苦本身的肯定,对生命一切疑问和陌生东西的肯定……这种最后的、最欢乐的、热情洋溢的生命肯定……”(尼采:《看哪,这人》)然而“痛苦”的体积在木心作品里却被压至最小,最弱,最细,不动声色,难以觉察,甚至相反,它看着有点淡漠,有点喜剧,有点甜,直至它被我们当作甘美之物吞咽,慢慢地,那椎心大恸始告袭来。这种由“弱”渐“强”所构成的阅读张力,使木心作品难以被一次耗尽,一遍遍一层层体悟存在之味——爱,情欲,苦难,记忆,衰老,乡愁,文明的没落,生命的浓淡……。“我至今还是不羡慕任何出于麻木的平安。”(木心:《出猎》)此即木心对“丰富的痛苦”之认同。

谢有顺撰文评过李静:“李静的批评魅力之一,在于她对文学的情态有着深情的领会,同时又能找到合身的理论描述,准确地解析出自己的阅读感受。”这句话里的“找到“两字要读多少书啊!看看李静引用的最新翻译出版的西方著作,我只有惊奇,她是以什么速度读书的呢?又要有多大智识去化那些著作为自己的东西呢?更不要说为了公正评论,必须读完的众多作家全集。

“王国维在论到李煜的词时,用‘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一说来形容,而李静的写作优势,很大程度上正是来自于她眼界的宽阔,来自于她信守‘有感而发’的写作伦理。她的文字,经常会显露出雄辩的气势和力度,她是一个谦逊的对话者。她深刻,但不狭窄;她执着,但不疾言厉色;她批判的目的不是为了显扬自己真理在握,而是为了发现问题,逃离困境。”我读到最后一句,不禁想到自己心底积年的那张“存疑单”。评论虽要有作品为本,有真知灼见,可评论自身的艺术性,独立存在的价值,李静也看得清楚:“阅读之后,‘批评’方始。‘文学批评’是什么呢?我以为它不折不扣乃是艺术之一种。自由的而非卑从的艺术。自由的艺术何意?卑从的艺术又何意?凡是为知识之认知目的而提出的艺术,皆可称为自由的艺术。如是经由行动为功利目的而提出的艺术,则称为卑从的艺术。”

她评《倾城之恋》,看得我心服口服,才觉得配得上遥遥的那个张爱玲,忍不住做文抄公。“白流苏——她有梦一般美丽诗意的外形,以及在内外交煎的环境中磨练出来的、对世界的理解止于利害算计的干燥灵魂,孤苦,无辜,人情练达,技巧性地风情。她的全部世界,她的价值观,都是不自觉地实用和形而下的,她的终极目标,即是要找到一个可以栖身的丈夫。张爱玲含蓄地揭开了我们的文明那种绰约其表、无趣其里的实质:只知道生存,只盘算利害,只执迷物质,自然奔放的真情,被死气沉沉的宗法秩序异化打磨成了为人处世的技巧。面对‘西化诗人范柳原’的精神放电,‘中华文明者白流苏’时时‘短路’。于是,二人之间经常发生同一词语在词意上的针锋相对,这种参差,散发出了不动声色的喜剧效果。…这就是张爱玲式的审视与怀疑:她能看透人类一时一地的错谬,她也站在绝对的高度批评那错谬;但她也调转过头来,用人间的目光打量那绝对,于是‘绝对’也露出僵硬不实的惨象。一句话:她用绝对审视人间,用人性怀疑绝对。”

李静在访谈中说,为了自己的胃和可以闲散而在党报工作。一篇《台湾纪行》就很露出些官文的样子,她自己也知道。不过这样的文字在整个博客中实在极少。即使在这样的官文里,依然有她的视角,你可以清晰回过来,看到她这个人。

我最欣赏她的,是她的挣扎。挣扎中的真,和自己对话的诚实。我身边也有不少这样半生浸在书影戏剧学术中的人,都是好孩子,用李静自己的话叫做“家猪”。但她在调侃中说出了自己的尴尬――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同理,一只有追求有理性的家猪,亦应敢于直面“家猪”的现实,忘掉绝望,按捺妒意,对这只野猪之“野”,作出细致的端详与分析。

一本经典的《纳尔齐斯和哥尔德蒙》也曾让求学时代的我反复自问。这本书被她用来自我认知,自寻烦恼又自我解脱:“人的两种欲望――拥有至高的永恒和拥有丰饶的生命――永远都是不可能同时达到的。我相信黑塞之所以写这部小说,是因为他被这个‘不可能’所深深地灼痛。这就不是文本问题,而是人生问题了。对一个一无所长却无比贪婪的人来说,这个选择的难题,无异于让一个优柔寡断的人面对满桌珍馐――他简直不知从何下箸,结果你知道:他被饿死了。许多人就是在这种犹豫中,既没有弄哲学,也没有搞艺术,既没有坐进书斋,也没有四处游荡。她(他)只是空着大脑和四肢,多年以来呆若木鸡,就像我。”李静远远跳出了木鸡状态,她乐观着:“当我们从潜力变成行动,从可能走向实现的时候,我们也就参加了真实的存在,也就进一步接近了完满与神性。’纳尔齐斯深深知道这一点。”

李静有超出常人的自省精神,她面临的问题,也是公共知识分子共同的问题。她评论写得好,自己也创作,她的寓言故事细腻中带着思辨,比如《梦境》。她在一篇寓言小说中讨论了写作的困惑。读书多的人写作时心下自然有不少标准,畏首畏尾,甚至转到书架上那么多还没读的好书去了。她模拟了心中的两个自己不断对话:“写小说不需要看好多的书!不要过多地受书本的影响!就看你自己的感受!自己的经历!自己的观察!你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到了什么程度?到了什么境界?想明白了没有?没想明白!你远远没想明白!你远远不了解这个世界!你甚至根本不知道注意生活的细节!你像一个无根的孤魂!你还根本不具备写作的条件!”

“如果有一天,我的耳边没有一个具体警察的声音出现,那么我一定是进入了一种快乐绝顶的写作,这种写作的境界如此崇高,只服从自己的心灵。而这个心灵,她又不是一个武断的东西,她形成于自己的生命,形成于自己所倾慕和投身的那种文明。如果没有修炼好,那文明就会变成抽象的警察。如果修炼得好,那文明就化成生命的不竭的源泉。”

“写作是明知幼稚但还是要说,因为她知道在说话的途中创造的图像便会渐趋完美。对自卑者来说,写作是一种自我肯定的勇气。对自恋者来说,写作是学会谦卑的路径。对所有人来说,写作来自自我又超越自我,她使人意识到人类文明的浩瀚无尽。她可以学习无数的技艺但不可被技艺淹没,可以学习无数的知识但不能被知识压迫,可以领略各种思想但不可被思想所箝制。内在精神在斗争和纠缠之后重获自由,那种自由所产生的表达欲,绝非最初的倾诉欲可比。这是开放的世界和无穷的宇宙任我翱翔的自由,但首先,是掌握了翱翔之可能的自由。写作因此面向未知而有趣的世界,会是一个充满快乐与悲伤的旅程。但永远不会是被奴役的旅程。”

这个充满快乐与悲伤的旅程让我想到我和师兄的对话。有一天,我问功夫高深的师兄,练到极高妙的境界,腿是否还会酸痛?师兄说会的。我大失所望,问,那岂不是永没有出头之日了吗?那还练个什么啊?师兄说,那时候身体已经形成了一种惯性,你不练反而是难受的。而且练时那种身心舒泰宁静放松是不予伦比的,腿部肌肉的酸痛只是在增加你的耐受力。可以说是痛苦又快乐的过程。但快乐比痛苦多。师兄不是书虫,很单纯的一个人,我从没轻看他,因为他也是坚强的自悟者,殊途同归。也许真正好的东西都是一个充满快乐与悲伤的旅程,把你的心填满。随后再看四季飞速迁延,岁序无情奔涌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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