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兵访谈(关于<铁西区>和<和凤鸣>)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阿飞姑娘发表时间:2007-04-21 01:08
记者:吴虹飞

(请勿转载)

当王兵单枪匹马用一台小的DV摄影机进入铁西区的时候,正是1999年末。……. 一位工人躺在凳子上谈他个人的经历……仅仅是十分钟之后,他命运的改变就开始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告诉他工厂停产了。王兵觉得他拍摄到的那个时刻特别重要,拍摄的时候它是未知的,摄影机和这位工人共同度过了那一刻,王兵对它记忆深刻。因为摄影机的见证,这个时刻在时空中凝固,不再消逝。
(吕新雨,《铁西区:历史与阶级意识》,2004《读书》第1期)

王兵本来只打算在铁西区拍摄3-5个月,但是一旦开始进入,他在那里消耗了18个月。那是一个漫长的,孤独的时期。却是青年王兵最快乐,最单纯的时期。“你可以不断获得来自生活的冲击,可以用内心来感受真实,而不是只是依靠知识。在这个过程中你会获得自信,你的生命就在活着的进程中,你能感觉到时间,和所有的一切。”

他沉浸在某种狂喜之中。他逐渐发现了一个世界,一个庞大的,深邃的,理想没落的世界。而粗野的,生机勃勃的创造力,每天都在废墟之上发生。这是年轻时期的王兵,倔强又单纯。过早地失去了父亲,过早地放弃生命中的许多可能,过早地承担了寂寞,空虚,负担。他的一生中终于找到了第一个原点,令他黯淡的青春发放出罕见的光彩,从而生命具备了重量。一开始,他只是谦卑地试图解决电影本体语言的问题,怀着野心控制着光影,却远远没有预料到这一切在中国记录片史上的重要。荒凉而颓败的工厂终将被埋葬,班驳的记忆也即将更新,那300盘的资料磁带始终没有找到一个机构可以收藏而渐渐遗失,我们在今后的时间里也可能会持续性地保持缄默。而这有什么关系呢?在当时,在现场,在将来,而所有的人都在表象中活着,用卑微粗野的生命,和冰冷庞大的命运面面相觑。他们没有害怕。王兵默默注视这一切,他不害怕。多少人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作为艺术家的王兵无所畏惧。

冰天雪地里的铁西区,巨大的工厂,蔓延的铁轨,缓慢而阴郁的火车,路边上的残冰和枯树,哈着气的行人,艳粉街的少年追逐女孩子,要给女孩子买花。那就是一场关于青春的剧本,没有经过排演,没有经过美化,那样卑微,平凡,生命在戏谑中消耗了,失去的是时间,得到的是什么?
令人感动的是那架无声的摄象机,一直忠实地跟在人后。一双沉默的的眼睛,它注视着这个即将消失的世界。王兵保持了严格的沉默。18个月,坚持着沉默,坚持着,注视。
让我们感动于生命。它的卑微、琐碎、麻木和恳切。这里有着生活的无奈,还有着不明不白的爱情,无中生有的忧伤,不知所以的尊严,以及无意中流淌过的时间。
“我们想创造一个世界,但最终这个世界崩溃了。”铁西区,工业文明的废墟,凝聚了一代人的理想,隐喻了一个时代的兴衰;它是一个庞大的寓言,一个不可回避的谶语。中国的计划经济在做最后的挣扎。这些曾经辉煌过的,曾经活在一种虚幻的全民热情中的社会主人翁,在让出自己的位置,出让所有的青春和对生活的期待。铁西区是他们曾经的襁褓,可是这个世上将不再有这样大的襁褓。

我们依然要感谢这群人:这群坚持做着记录片的人,坚持着见证和反思。感谢他们为消逝的历史,为这些热闹非凡的人间图景,做了另外的注解。大家依然要继续遗忘我们的生活,大步奔向前。脚步太快了,而这些人却守望着逝去的时间碎片,记录那些我们执意要忘记的,隐秘的内心世界,目光炯炯。这里没有艺术家,只有一个忠实的,重复着琐碎事务的记录员。他们这样诚恳,沉默,和虚浮的世界对峙。他们如此年轻和衰老,天真和沧桑,心中充满轻灵的梦想,他们站在现实的大地上,拒绝虚饰,虚幻,虚伪。向往光明,却执意留在黯淡的时光机器中。
当今世界,还有比真实更可贵的品质吗?

浮躁和轻狂是这个时代最明显的特征。我时常疑惑,一个在这个商业社会里没有显赫地位,没有雄厚资本的人,究竟能不能成为英雄,一个内心无所畏惧的人是否可以成为英雄?一个只会憨厚地微笑着的,尽量保持善良的人,保持着某种良心和道德的高度自律的人,他们是否成为英雄?当时间消失,这里只剩下影像。那个后面无声记录的人啊,许多年后他老去了,可是他曾经紧紧跟随着历史,注视着它。他没有虚饰它,它没有夸大它,他这样平等地注视,而注视,成为了最具悲悯色彩的手势。

(一)《和凤鸣》
人物周刊:在2006年10月16日闭幕的首届中国独立电影论坛上,纪录片《和凤鸣》作为闭幕电影进行了放映。今年的五月份的戛纳电影节,在非竞赛单元即将播放这部记录片。该影片主要通过和凤鸣的叙述,记录了中国从20世纪四十年代末到90年代,一个个体经历的漫长历程。国内的学者钱理群,崔卫平给出高度的评价。
和凤鸣老人曾经在2002年出版过一本书《我的1957》,你如何想到去拍这样的电影?
王兵:拍完铁西区之后,一直想做新的电影,但也一直也没去做。创作是一个很矛盾的事情。我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事情,有时比较犹豫,有时又比较肯定,一直在反复。有很多的题材去做,很多的理由去做任何一个题材,也有很多事情有很多理由不想做。
《铁西区》做的时间比较长,一方面从题材和结构上都比较完整,我对事物的审视的能力,感受的能力,也是到达了一个极限。所以我对第二个片子一直很犹豫,不知道怎么去拍。
我和这些老年人,70、80来岁的这些人有不少交往,我一直想这些人几十年的生活,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人物周刊:有些学者试图把你的作品,放到历史的架构去解读,而你本身作为创作者,你的初衷是关心的是历史,还是他们的内心?
王兵:我还是更关注他们的内心的问题,真实的情感比宏大的历史更为重要。中国在经历这么几十年之后,内心里总是有很多不愿意去说给另外的人听。当你慢慢接近这些人之后,你发现,他们有特别多的话想要说,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象。

人物周刊:你用光线来解决有关内心的问题。整个片子,随着叙事的推进,光线越来越暗。
王兵:我认识她很长的时间了,对她的生活也比较了解,大部分时候我会让她自行叙述,从1949年开始谈起,从18、19岁的青年时期开始谈起,一直她往后的所有经历。四,五个小时几乎没有打断。老人长期独自生活,动作和体态都显得迟钝,身体也不是那么健康,她的家光线比较阴暗,长年一个人生活,让你感到她始终在一种忧郁之中。我也希望把这些信息真实地,转化为电影的语言。我等到下午的四五点的时候去她家。把光锁定后,随着谈话的时间的推进,内容、感情越来越激烈,而光越来越暗。她谈到她在极端艰难的时期想自杀。她去买到了自杀的毒药,她的小儿子站在门口,叫她妈妈,妈妈,她并没有理会;她讲到她丈夫死了之后,她晚上躺在丈夫住的地方睡觉,她喃喃讲到她内心的冲动,那种特别激烈的冲动,对自我的询问;她讲到30年后又回到她丈夫死的的地方去祭奠,看到的残留的坟堆,都让人动容。而光线在叙述中逐渐消失。
等天全黑了,我们才全部打开灯。大家才看清楚叙述的老人的样子。仿佛我们都从一个漫长的噩梦里回到有光的现实。

人物周刊:亮了灯后你看到老人的感情是什么样子?
王兵:我觉得她内心始终很平静。她始终不激动,这些平静让我对她产生了敬意。


人物周刊:也许因为和凤鸣恰恰是一个知识分子,所以才有述说的愿望?
王兵:人是一样的。知识分子也好,其他人也好,都是人,都有他的共性。他们到了这个年龄,都有很多的话要说,这是表达方式是否能够让人接受而已。

人物周刊:你认为这些记录片对她的生活而言会有什么改变吗?
王兵:我觉得不能有什么改变。他已经是75岁的老人了,还能够有什么改变吗?
在拍片子的过程中,我发现,我没有能力帮助过任何人。并非是说没有感情,只是在现实面前我们都显得很无力。

人物周刊:有人认为,和凤鸣只是提供了一个声音文献,提供了一种口述实录的真实口述现场。
王兵:我的影片,不是为了证实一个事件,而是为了更深入地了解一个人的内心。
如果人对人完全失去信任,那我们在谈论一切问题就会变得没有意义。世界唯一能够变好,那是人不断地要获得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但是文化总是在它的进程中不断地,重新地,让人获得信任感。人的意识和文明的进程,总是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得到矫正,知识也好,感受也好,情感也好,都是在这样的变化中调整和矫正。我们不能总是用文本的方式去衡量的世界,如果连常识都不能相信,基本的经验和常识都不能去相信的时候,我们会活在虚无之中。


二、《铁西区》
人物周刊:英国学者佩里•安德森评价《铁西区》,象透纳的油画。虽然好评很多,你的片子却不大众。有人认为,《铁西区》的长度和容量会阻碍的传播。从这个意义上讲,《铁西区》是远未被消化的电影。


王兵:电影应该只忠于创作者的意图。你想拍的东西,只要跟你的内心相符就可以了。
艺术电影受众很小,小圈子很小,但是却给电影的发展提供了的语言实验拓展的可能性,不停地给电影带来新的体验和感受,制作的方式的革新,也提供了商业电影怎么能够向前走的实验模式。
中国因为电影文化本来就很薄弱,历史本来就很薄弱,商业电影和艺术电影的发展都不是很尽人意。只有在艺术电影和商业电影的存在和平衡,哪一部分都不被忽视的话,电影才能够健康。


人物周刊:在很多国家的电影学院,《铁西区》是上课时用的教材之一。《铁西区》提供了什么样电影语言?
王兵:对我而言,铁西区提供了关于时间的问题,空间感,戏剧性,以及寻找一种自我叙事的可能。它的隐喻如何产生,作者情感和生活的真实,如何外化到电影语言中去。我自己做了很多电影本体性语言的尝试。关于结构,我用了铁路、工厂、生活区(艳粉街)三部分相互校正和呼应的结构方式。
从电影语言上,关于铁西区我一直在想,一直在犹豫的问题。我们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下成长的人,当我们用独立的视线来创作,但我们在语言构造上,却没有改变计划经济留下的痕迹,在整个东欧,都有这样的痕迹,集体性,所谓语言要的“波澜壮阔”。实际上艺术跟这些没有关系。
人物周刊:我有时也意识到了。你在拍铁西区,你也是非常快地,首先想到了这些事物的强大的隐喻功能。计划经济庞大的寓言。你也强化了它,当然运用了大量的细节和材料,但是你搭建的框架,还是有着许多计划经济时代的叙述痕迹。
你还是很关注历史的?你是如何获得历史的知识的?
王兵:如果一个人连历史都不关心的话,他怎么创作呢?
(上世纪)60年代,大批的青年人离开家乡,离开父母,寻找另外的生活轨迹。他们不再受父母的影响了。对世界的认知,意识形态更多的是一种集体经验。我们现在这一代人,到我们未来的孩子,就在这几十年当中,被改变了。这样的转变给整个人类的历史就造成了割裂。现在新的年轻人,对延续的历史很忽视,或者很麻木,我觉得真正的原因是这几十年的社会生活造成,而非中国人原本是这样的。这样的问题没有引起足够多的我们的重视。
我特别尊重食指。他纯粹、淳朴,健康。虽然他以一个精神病人的面貌出现在世人之前。谁说他是精神病人的?有些人做了多少精神病人才会做的事情。我觉得在这个癫狂的时代,多少人用极大的理性来做非理性的事情,这难道不是最大的非理性吗?

人物周刊:你会尽量做一个善良的人吗?
王兵:每个人都想做一个善良的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恶人。这些年我一直有这样的感受:很多人选择了我们在我们看来残忍的,没有道德和良心的方式来对待其他人,我们可以说,这些人是坏人,可是他们在这样的社会现实当中,他们采取的方式,也许是毫无办法,也许是一种无望的方式吧?

人物周刊:中国电影的问题是什么?
王兵:对于一个想做导演的人来说,当你拍了一个片子之后,你发现问题变得很麻烦。所有的纷踏而来问题都和你的创作毫无关系。很多人拍出那样的电影,我想这也不是他想拍的。在电影文化史当中,我们给电影创造的空间太小,太窄了。我们围绕电影产生了很多争论,但大部分都和电影本身没有关系。
我进入这个行业快十年了。我还能有多少个十年?我从来没有看到别人投资我的希望,我觉得这个希望很渺茫。未来的十年也是很快过去的。那时我们就已经老了,再过十年我们进入老年,人的创作的时间是有限的。到了那时我们放弃创作了,还能做什么?
如果你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想,也许这样你离电影还近一些。

人物周刊:你如何考虑创作中的道德感?
王兵:道德当然很重要,如果把道德都否定了,这个人也太可怕了吧?
我们的道德是在传统中形成的,(大声地),我们都是传统的人,我们没有现代人,如果有人认为他是一个现代人,那么他错了。

人物周刊:你的电影对中国的现实有什么意义?
王兵:对目前的现状没什么意义,将来也许有吧。现在大家太忙了。他们都在一种幻觉的真实中生活。很少想了解自己。每个人都很累了,都需要放松,我的电影又不能让大家轻松,有时还让人增加对现实的恐惧。我对未来有些忐忑不安。我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的,但我已经没有什么疑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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