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了,记念一下吧。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胡联网发表时间:2007-06-04 11:04


                茅山术
by 沙子

  狂马生最近的行为,让他的同学即感到可笑,也感到诧异。狂马生平时相当合群健
谈,现在则沉默寡言,我行我素。走路时会突然停下,低头念念叨叨一阵谁也听不懂的
话。睡觉时会突然手舞足蹈,大声嚷嚷起来,几秒钟过后,鼾声又起。最可怕的是,有
时他会做出一些相当令人吃惊的行为。例如,当他走在资料馆与道学术委员会大楼之间
时,会突然埋下头去,对着还没有开花的栀子花露出一脸陶醉的样子,然后说道真香。
更有甚者,他会突然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扔下碗筷,双手开始像游泳一样摆动起来,嘴
里大口大口吐出带着腥味的水和一些小鱼。不明究竟的人,会认为狂马生居然会在空气
中溺水,因而感到恐怖。

  狂马生的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与他正在学习的茅山术有关。他的同学
中有很多人把茅山术作为毕业前最后的一门选修课,但却没人出现这种情况。对大多数
人而言,茅山术仅仅是一门课程,充其量是一门比较难学的课程。不少人在最后的考试
前放弃了,剩下的人当中,只有四个选择了最后的考试。狂马生是其中之一。

  对于狂马生选择考试的理由,很多人猜测是出于他的一种非常功利的想法,也有人
猜测是出于他的阴暗心理,毕竟当一个人无法被墙或门拦住时,可以做出很多平时想做
而做不到的事。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狂马生并不看重茅山术提供的方便的穿行方式,反
而是预留在茅山术当中的认识世界的新颖方式,让他非常着迷。随便推开一扇窗户或门
,就可以到达另外一个地点或时间,只是这样的可能性已经令狂马生浑身乱颤,性欲高
涨。

  在很多人的眼中,狂马生如此用功,他对茅山术一定非常精通,通过考试不存在任
何问题。但狂马生心中清楚,对于茅山术自己存在相当大的问题。这个问题与茅山术本
身无关,也与他自己无关,而在于他与茅山术之间出现了相当难解的关系。他经常不得
不从茅山术的运行中非正常退出,通身大汗淋漓。

  他知道这种做法非常危险。他的一个同学在穿过一片水域时不小心打了一个喷嚏,
非正常退出了茅山术,因此陷入巨大的水流之中,溺水而亡。不合程序的事,总存在一
定风险。

  有很多因素导致狂马生非正常中止茅山术。在刚开始的学习阶段,由于对规程不熟
悉,经常中途退出来。大多数时候,则是由于准备工作不足,身体状况不佳。还有的时
候,是同学们跟他开玩笑,当他施行茅山术时,用岷山的雪水混合四月的桃树叶从他的
头上浇下。但到了后期,这些都不是狂马生非正常中止茅山术运行的原因。最主要的原
因是狂马生在穿行之中,出现一些不可思议的情况。他不能准确说出这种情况出现的时
间,只知道大概是在一个月以前,当他不再需要老师指导,开始独自穿行的时候。

  他清楚记得当时的情形:他先从实验大楼出发,绕过足球场,没有惊动任何人,然
后从法器大楼与咒术研究室中间的偏僻小路掠过。当他穿过资料馆黝黑细长的通道时,
第一次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气味从身后飘了过来,在黑暗中若有若无,使狂马生感到
它们就像一些飘动的几乎看不见的细细茧丝。它们不断从四周伸出触角,把他慢慢缠绕
在黑暗中央。一些凄惨阴恻的哀号声,伴随着这些气味传过来。到了最后,这些气味和
声音竟然把他逼得不能动弹,全身僵硬。

  从茅山术中非正常退出,使狂马生遇到不少恐怖情形。他有时发现自己一只手一只
脚悬挂在导引塔的外墙高处,有时则是一半身子嵌在结实的水泥墙中,或者干脆头昏眼
花的摔在污秽肮脏的地方。他不得不花很长的时间,从这些地方脱身出来,然后完全清
醒过来。这种情况在茅山术中间有一个术语,称为“脱术”。

  狂马生最常见的“脱术”地点是在资料馆后面。如果从资料馆楼顶上往下看,两米
多高的围墙、资料馆大楼靠路的一边墙面和栀子花围栏,构成一个大致的正三角形。上
学期在这里上吊的一个学生,正处在内边的一个垂直线上。很多时候,狂马生狠狠地摔
在栀子花丛中,断裂的细枝挂破他的衣服。他发现自己只能沿着一条路从这个正三角形
走出去,迎接他的是一盏血红的仿宋宫灯。他曾猜测那些血腥味也许跟某个跳楼自杀的
人有某种关系。

  如果仅仅是一些气味,还不至于导致狂马生如此狼狈地冒着生命危险从茅山术中非
正常退出。假如真是这样一种情况,那他最好的选择是立即放弃这门课,否则无论他怎
么努力也无法通过最后的考试。在穿行当中闻到血腥味之后,狂马生在资料馆查阅了很
多资料,知道在穿行过程中,有很多种情形可以导致出现异味,有时这不仅不是坏事,
反而可能是一种征兆。汉代淮南王刘安,在穿行过程中经常闻到一种类似香炉发出的独
特香味,他始终不得其解。当他升仙以后,在太乙真人的座下,他终于发现发出那种香
味的香炉。

  狂马生好不容易学会对血腥味漠然置之,却出现了更严重的情况。当时,他在黑暗
中缓缓而行,淡淡的血腥味围绕着他,已经无法对他构成威胁。他从装饰一新的重点法
器大楼穿过,嗅到新鲜大理石装贴在墙面高处发出的淡淡杏仁味。大楼内部的回旋管、
载波测量仪,以及最新的电子激光加速器,拉伸变形,变成一些类似云母的透明片状物
,像滑腻的比目鱼,成群结队从他的内部挤过。他的身体因膨胀而僵硬,但骨头却软了
下来。他变成另一个形态,开始流动。他感到自己开始在物体的内部飞翔。这个时候,
他听到一些快速的物体破空而来的声音。刚开始,他产生了一种幻觉,以为这是自己快
速穿越物体产生的连续磨擦声。但在两天前,他花了半天时间才从墙的一面穿到另一面
,这让他立即意识到,以他目前的功力,穿越物体时只能发出一种声音,那就是用尽吃
奶的劲发出的哼哧声。所以,当他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觉得非常奇怪。他向空中望去
,看见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箭,在空中缓缓飞行。暗红的血从箭身内部浸出来,形成细密
的血珠包裹箭身。它似乎飞行了很长时间,显得困顿不堪。

  接下来的事情,让狂马生非常吃惊,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当我看见它的时候,它好
像也看见了我,然后就向我直射过来,以很快的速度。

  开头几次,狂马生毫无例外地被箭射中后背。这又是一件奇怪的事。无论狂马生以
什么方式逃避,甚至朝着铁箭冲过去,铁箭都会绕一个弯,转到他的背后,准确地射入
他后背的同一个部位:左肩胛骨。他记不清是多少次之后,左肩胛骨被箭射穿,冰冷的
空气从肉的裂缝中钻进肺部,僵硬的阻塞感向全身游走。他的关节变得坚硬的同时,骨
头却柔软下来。他感到血流了出来,在自己的内部,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与铁箭
上的血融合、流动,逐渐冰凉。疼痛像圈形的波扩散出去,片刻之后,以十倍的力量反
弹回来。狂马生大汗淋漓。

  狂马生的毅力这个时候帮了他大忙。尽管他成为了一只莫名其妙的锈箭的靶子,但
在承受巨大痛楚的同时,他仍然不懈练习。逐渐地,他可以以较快的速度穿行。这个时
候,如果一个人晚上睡不着,爬到学校实验区最高的李嘉诚大楼的顶上,就可以看到一
个滑稽的情形:一只生了锈的铁箭追着一个人在各种大楼、水流与混凝土之间穿行。骨
头与石头,铁箭与混凝土中的钢筋之间磨擦引起的火花在黑暗中像一条点燃的导火索。
不过,最后的结果,往往是箭和人合二为一,空气中传来气体穿过某种通道的哧哧声。
狂马生多次的失败也不是没有成果,当他有一次慌不择路地穿进资料馆大楼的时候,那
只箭破天荒的没有跟着进来,而是砰的一声射破三楼的玻璃,穿了进去。他快速沿楼梯
跑上三楼,发现那个被射破的玻璃对着的竟然是资料馆内部长长的通道。那只箭居然射
穿了通道另一头的墙壁,留下一个小孔。

  这个小孔,狂马生第一次进入资料馆的这个通道时看见过。几乎是四年前的事,他
刚刚进入道术学院。他问过管理员,那个透光小孔的后面是什么?管理员告诉他,在没
有读完这里的资料以前,最好不要试图求解这种高难度的问题。后来的三年中,狂马生
几乎天天来到这里阅读资料,再也没看见过这个小孔。现在那只箭又重新把它射出来,
难道这里有什么联系?狂马生发现茅山术的影响,决不仅仅在于穿行,而是无所不在。

  他准备找管理员问问。

  什么事?管理员问。

  狂马生发现管理员无声无息站在自己身后,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只箭是怎么一回事?狂马生问。那个小孔的后面到底是什么?

  唔,想起问这个问题了?差不多是时候了。管理员小声说着。你会茅山术了?喔,
你应该会了。跟我来吧。

  狂马生跟在管理员身后,往前走去,直到管理员在一个铁门前站住,你推门进去吧


  狂马生推开门,走了进去。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正常。

  他借着微弱的星光,向着黑夜深处进发,温湿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像走进一条刚刚
剖开的鱼的肚子。空中的铁箭越来越多,朝着一个方向缓缓飞行,像一队正在赴任途中
的古老士兵。

  他看见这些铁箭。缓缓飞行的箭,从他们的身后射来。他的战友一个个倒下,来不
及转过身来。新疆,古尔通古特沙漠的边缘,通往玛纳斯古城的路上,一队士兵的枯骨
俯趴在沙砾中,生锈的铁箭从后面插满他们的后背,像沙漠中一丛丛的梭梭柴。杀气腾
空而起,像梭梭柴燃烧时的冒起的青烟。九八九年正月,宋端拱二年,大宋的士兵打下
庭州城高昌回鹘后王庭,然后直奔玛纳斯古城平定回鹘叛乱,途中被不明真相的汉族暴
乱分子从背后射杀。他看见这些和生锈的铁箭长在一起的尸骨,仿佛听见自己的战友借
回鹘之口发出的呼喊:冤死者必复活。而那些沾满戾气的铁箭飞过万里之遥,像一簇簇
冤魂来到他的面前。

  那支箭一直这样飞行,直到狠狠地插入他的后背。

  那支箭如此牢牢地抓住他,像一只猎犬死死咬住自己的猎物。他感到自己正处在端
拱二年那个血火纷飞的沙漠小城,那些恶狠狠的箭像猎犬一样拉住他的背心,让他无法
从那个时间回来。即使茅山术也无能为力。他停止挣扎。他知道,人可以和人作对,如
同大宋的士兵和大宋的暴民,但人不能和时间作对,更不能和必须向它还债的已逝去的
时间作对。他没有试图和这些箭讲道理,任随它们的嘴吻用力地撕裂自己的背部,露出
一个血红的大洞。

  从这里,你们可以看见我的心脏。这是他在大宋端拱二年,在玛纳斯古城边上说的
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以后,他逃离现场。

  狂马生再次中断茅山术实验,发现自己汗水涔涔。

  狂马生找到的管理员,大家都叫他民老头,总的说来是一个有趣的人,只要你不触
及他的忌讳。道术学院的人都知道,不能在民老头的面前提到由“驳壳枪,女卫生员,
床”这几词组成一句话。因为这句话泄露了民老头作为一个退伍老兵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他不想让除了院长以外的人知道。当年他当八路连长时,院长是他手下的
文书。如果不是那句话,他不可能在资料馆里当几十年的管理员。他已经退休,不过他
坚持每天到资料馆看看,没人能阻拦他,起码在学院里。

  他在资料馆里四处走动。由于不会茅山术,上楼时沉重的喘息声在大楼中清晰可闻
。他随时打扫资料架上的灰尘,把他看不惯的资料(也可能是他不认识上面的字),放
到他认为最合适的地方---资料架的最底层。这不符合资料馆的规定,不过人人都同
意,民老头的直觉很准,他放到最底层的资料,的确是一些从来没人借阅将来也不会有
人借阅的资料。但这只是事情好的一面。民老头在把看不惯的资料放入最底层的同时,
会把一些他认为最好的资料放到最上面。当一个人借某本资料,他很可能会给人拿出另
一本,然后告诉别人这本比那本更好,唯一的依据是他看着顺眼。如果有人坚持让他去
把自己要的资料拿出来的时候,他会理直气壮地拒绝:为什么你就不能看这本?如果胆
敢和他争辩,借阅证会被他收来放进自己的兜里。当然,证件可以在第二天通过其他管
理人员要回来。民老头睡一觉,喝一顿酒,会把一切都忘记。第二天去借书,他仍然会
对所有人热情相待。

  民老头这样做的后果,谁都能想象得到。即使院长曾经是他的文书,他还是被分派
到了资料馆的内部,在那些黑暗潮湿的深处,去检查资料的上架情况。他反而很满意这
样的工作,看着一本本厚厚的资料,就像看着他以前的士兵。真是些乖孩子啊,有时他
会发出长叹。声音在黑暗的资料馆过道里穿行,像一条条迷路的蛇。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单调工作,使民老头认识了很多经常到资料馆内部阅读资料
的学生。他对其中的几个非常熟悉,狂马生便是其中之一。他甚至可以不用回头,通过
他们的脚步声分辨出他们。

  现在,他听到身后以稳定频率响起的脚步声,其中左脚的声音比右脚轻一些,拖得
略长,尾部带着在地面略微打滑的声音。他知道,这是狂马生来了。这段时间,狂马生
经常来到资料馆。民老头看得出来,狂马生正陷入巨大的迷茫之中。他知道狂马生正在
努力学习茅山术,不过他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太早学习茅山术要冒很大的风险。

  我还是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狂马生对民老头说,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都检查过了?上一次狂马生对民老头提倒过一些在施行茅山术过程中发生的事情
,表示自己怀疑有几个地方可能会导致这种情况的发生。在最近这段时间,尽管背部的
痛楚越来越强,狂马生还是检查了不少地方。

  你检查踏水园了?民老头问。踏水园位于学院实验区内沙河的边上,靠近实验大楼
,正好是狂马生每次施行茅山术的必经之路。

  是的。不过,我还是认为踏水园以及里面茶客们的生活不过是一个陷阱,唯一的目
的在于让实验者在穿行中误入歧途。狂马生解释。

  那么,沙河的水流方向呢?你上次说过你也怀疑过它。

  是这样的。沙河的水流方向总是一成不变。你知道,实验区内的布置几乎每个月都
在变,但沙河却总是朝着与桥垂直的方向流动。我不知道这是自然的景观,还是另有用
心的布置,也许是人为的忽略也说不定。

  那么,你能确定那就是你的茅山术总出问题的根本原因?

  不。我还是认为这里有最大的嫌疑。

  这里?你说这个资料馆的通道?我看你是疯了。

  不是这样的。当我每次无论以什么方式进入这个通道,都会产生强烈的幻觉,感到
自己不是在穿越一个临时的过渡物,而是在往黑暗深处的终极目标进发。

  不。不。

  这还只是其一。你知道吗,那只箭在射出通道那端的圆孔之前,穿过了什么?

  当然是穿过了这个通道。

  在之前呢?

  射穿了一块玻璃。你告诉过我的。

  喔,还在这之前。

  还在前面?我不知道。

  它射穿了一个铭牌。

  就是资料馆门口那个?

  是的。上面写着:克提亚波。

  他是这座楼的设计者。狂马生开始说。我去过他的家乡。我知道这个人。一个了不
起的人。他的家乡,尼瑞那夫乐得,莫斯科东面八小时火车路程,位于奥嘎河和伏尔加
河的支汇点。整个城市都由克提亚波一个人设计。如果他活得够长,他想设计整个世界
。当然,人们不会同意。人们不会让一个人做出影响全人类生活的决定。这其实也是克
提亚波自杀的根本原因。在尼瑞那夫乐得,那些圆柱型的写字楼,椭圆形的窗户,像一
只只眼睛,却看不见任何东西。现代化的装饰材料,像高级眼影,给人的感觉不是办公
的写字楼,而是陈列在博物馆里的艺术品。城市最独特的建筑,位于奥嘎河畔的堤坝上
,视野宽广,在那里可以了望到市中心的景象-整个城区坐落在半山坡上。这个建筑,
和我们的这个资料馆一模一样,但却用于给冤死的人存放骨灰。克提亚波给它取了一个
奇怪的名字,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直到克提亚波死去,他也
没有解释。你知道,尼瑞那夫乐得中心那座建筑物的名字吗?

  不知道。

  那座和这座资料馆同样的建筑的名字叫做箭。

  真是奇怪的名字。

  你知道克提亚波为什么给那个建筑取这个名字吗?

  不知道。

  因为那个建筑物里也有一条长长的通道,克提亚波认为这是一只不存在的箭的形状


  民老头看着狂马生的脸,再次确认自己长久以来的一个看法:茅山术不适合本科生
学习,最起码也得设置成硕士生课程。在时间和空间中不停穿行,很容易使年轻的头脑
产生混乱。他下定决心,回头就把有关茅山术的资料通通放到资料架的最底层。他理解
狂马生现在的混乱,也知道他正在寻求答案。上次民老头带狂马生走进一个房间,目的
在于帮助狂马生尽快找到解决茅山术问题的资料,结果看来适得其反。狂马生的头脑好
像更加混乱。如果是其他人,民老头可能不会再管,但对于狂马生,他一直抱有好感,
认为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

  过来,你再过来看看。

  狂马生走到长长通道的第二个窗口前,向外望去。铁箭密集地射在通道外面的砖墙
上,发出类似子弹撞击墙面的声音。在铁箭穿过历史的同时,声音也在进化。那些举着
弓箭的暴民们,四处射击。火光在天幕上形成一个深红的光圈,像一个聚光灯射在这些
人的身上。暴民们用黑布捂着脸,手因为频繁拉动弓箭而发烫,发出了红光,他们用力
地向每一个脸露在外面的人射出支支利箭。狂马生看见自己的战友不停倒下,然后又站
起来,直到不停插在身上的铁箭的重量把他们压倒。这些平定回鹘叛乱的勇士,在同胞
的射击下像一只只失去大脑的猪,被仇恨的利斧劈得粉身碎骨。

  狂马生知道,他只要从这个窗口冲出去,把真相告诉自己的战友。这些勇士们就能
为自己而战斗,不再像一只只牲口被宰杀。他会茅山穿行术,他能做到这点。

  我知道你能行,但你不能去。民老头拉住狂马生。

  狂马生看着民老头。民老头在暴民的箭雨中穿行,把倒下的战士一个个掩埋掉。他
抹掉战斗过的痕迹,当战斗结束时,玛纳斯古城的外面只剩下一些血迹。那些获胜的暴
民看着空荡荡的护城河与土垒,一直不太清楚是否真正赢得了胜利。

  民老头站在狂马生面前,像一根钉子钉在地里。

  你不能过去,民老头的话带着不容商量的语气。

  为什么?狂马生不明白民老头为什么要与自己作对。他的后背又开始疼痛起来,身
上的肌肉开始跳动,冰凉的感觉顺着脊椎向上爬行。他感到自己在发抖,无法控制的发
抖。

  那件事已经发生,你没法阻止了,民老头说。我知道你想回到那个时间。

  也许你不知道。狂马生说。

  狂马生望着通道尽头那个针孔一样的亮点,很久以前他认为那是一个箭孔,心中充
满激动,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像箭一样穿过砖墙。他想穿过那个箭孔,去到血火纷飞的
玛纳斯古城,告诉他的战友:心智被蒙蔽的暴民,已经拉紧他们的硬弓,箭上淬满回鹘
的驼毒,躲藏在黑暗深处,死亡正慢慢成长为一个沙漠。

  你根不可能到达那里,你并不知道躲藏在那个亮点背后的时间。民老头又说。

  民老头说的是实话。狂马生不止一次走进这个通道,只看见一排排老古董似的铁门
。没有风和时间的干扰,它们像一队士兵整齐排列在通道的左边,似乎守护着一些秘密
。狂马生不知道这些铁门是不是一些陷阱,就像以前塔西河畔的那块开阔地。他看到一
些铁锈,如同生长在飞行中铁箭的尾部,分裂成褐色的小瓣,在门上的铁栏栅上剥离跳
动。狂马生感到生命之虫在铁箭的内部缓慢生长,一直没有死过。他手中拿着一串串钥
匙,面对一扇扇从未上锁的铁门,随时准备开启畸形的历史。某个人的失误,不只造成
一些门没有上锁,也造成了血流成河。狂马生认为这些铁门是一些关键,从哪道门进入
,实际上是他内心深处最想知道的问题。他开始明白这条通道在他的茅山术的失败中所
起的重要作用。他在逐渐向所谓正确的时间靠近。

  年轻人,不要总自以为是。民老头还在黑暗中说,你以为事情会按照你的想象发展


  如果事情按照我的想象发展,就不会出现目前这种情况。

  不见得。我怎么也算是个老兵了。很多年轻人在第一次见识了战争的残酷之后,总
会产生幻觉。

  你认为我出现了幻觉?

  我没有这么说,但你不可以过去。

  同样的话,狂马生的茅山术老师在前一天晚上也说过。她把狂马生挡在校门口:你
不能去。

  当时,黑暗刚刚降临,狂马生从他正在研读的资料中抬起头来。他望向天边,波浪
般的云彩,像一幅彩旗悬挂在起伏不定的屋顶上空,几只倦鸟飞过在里面留下剪影。他
相信这是一种暗示:没有东西不能被穿越。他重新充满信心,充斥于心的颓废心情一扫
而空。尽管下午下过一场大雨,狂马生没有受到它的影响,沿着学校里被雨水不断浇湿
的小路(洒水车刚刚过去),走向校园背后那片人声喧哗的地方。

  老师没能劝住狂马生。

  实验区内灯火辉煌。李嘉诚大楼的每级台阶上都站满激动的学生,每一个学生都想
站在更高的地方。空地上布满绿色的帐篷,像一些新鲜蘑菇长在灰色的水泥地上。在学
生们的想象中,面前排列着许多长短摄影镜头,因此表情丰富。大多数学生头上扎着红
色绑带,臂上带着红色的袖套。一些学生把红墨水撒在身上,夸张得像一条条刚从河里
爬上岸的彩色的鱼。不少恋人在亲嘴,不受任何事情的影响。学生乐队正在卖命的演唱
,低档亚马哈电子琴发出尖历的电子鸣叫。这里本来就属于学生,他们占领了自己的东
西,却表情激动。一些学生坐在花圃中,把美人蕉压倒在地,粗大的花蕊横在地上,像
一只只射了精的阳具。声音被拥挤的人群推到角落,从门口和围墙的裂缝逸漏出去。

  狂马生在很远的地方就听见了这些声音。他甚至从这些声音中发现它们正在彼此攻
讦抵消。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茅山术上。他避开光线最强烈的地
方,像突然翻开的石块下面的革翅目昆虫,以最快的速度躲到昏暗的草丛中。他从逸夫
楼和卦课研究中心之间的捷径穿过去。几对恋人在黑暗里互相搂摸,肥硕的老鼠在不远
处草丛中寻找食物。他放轻脚步,从他们的身边走过,没有惊动他们。一股食物腐烂变
质的气味从垃圾桶传过来。足球场上正在举行盛大的集会,此起彼伏的巨大口号声响彻
夜空,让人无法相信它们居然发自一群脚穿破烂拖鞋的学生之口。

  狂马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悄无声息来到实验大楼。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到目前
为止,一切都很正常。

  他沿河岸走着,河里的水像在穿越一个悠长的时间通道,在他的身边无声无息流淌
。他不再关心这些水是不是还在流向端拱二年,这些水是不是浇灭了小城的冲天大火,
冲刷干净地上的血迹。狂马生已经尽力,他流尽最后一滴血,背上插满箭,像一个刺猬
倒在玛纳斯古城的边上。他仿佛看见玛纳斯的英雄们正在举杯欢唱,而他的战友们倒毙
在离玛纳斯古城三十里一个叫石门子的地方。他的暴民同胞们因为自己战友的死而兴高
采烈,把他们的头颅剁下,成为暴民脚下的肉鞠。那是塔西河边上的一块开阔地,现在
是一片沙漠。

  箭还在不停地飞行,不断从他的后背射入。他甚至认为这些箭从端拱二年起,已经
射入了自己体内。再次射入他的后背,只是想与它们的同伴重逢。

  为什么我当时没有死去?为什么我选择了逃走?

  狂马生穿入资料馆长长通道的时候,民老头还站在那里,似乎没有动过。

  你还是这里?

  是的,我在等你。

  狂马生发现民老头非常顽固,这一点和自己非常相似。如果自己在几十年以前,会
不会像他一样把拒绝自己的女卫生员用驳壳枪逼到床上?狂马生的头开始痛起来,那些
成形的冰凉感觉像冰块进入他的头脑中枢。关节变得灵活的同时,脑袋僵硬起来。狂马
生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出了错。进入通道之前,他按规定办理了所有手续,出示了他
的证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通道还和以前他每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阴冷而潮湿。墙
上的斑痕像沙漠中的红菌芋,在刚刚过去的几场雨中不停生长扩大。浓重的根须在竖墙
与天花板交接处形成一股黑色的河流,寻找着通往外部的通路。狂马生想起塔西河清澈
的河水,在沙漠中死死挣扎的情形。

  狂马生始终对民老头的话半信半疑,但还是再次站到第二个窗户前,向外往去。窗
口比以前更高,他不得不抬起头。在这一瞬间,他看见了阳光,这使他感到安全一些,
感到了一丝残存的希望。

  阳光从天而降,抹掉那个血流成河的夜晚,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狂马生的脸上显
出吃惊的神情。

  你还能肯定那些事情不是你的幻觉?民老头站在他的身后。

  狂马生没有说话,看着外面像重量一样下沉到视线之下的足球场。他不清楚这个时
刻的确切时间,若干年以前还是若干年以后,他像摆弄塑料拼图一样在试图拼接永恒。
整个足球场像一台布景,人物从这端下去,然后穿上不同的衣服从另一端上来。红色塑
胶跑道把绿色人造草皮捆绑在贫瘠的土地上。辅助设施已经拆除,露出彩色的座,在阳
光下像一堆融化的油漆。狂
标签: 添加标签

0 / 0

发表回复
 
  • 标题
  • 作者
  • 时间
  • 长度
  • 点击
  • 评价
  •   跟贴
  • 心有些乱 
  • 2007-06-05 13:12
  • 32
  • 1384
  • 0/0
  •   纪念
  • 稻壳 
  • 2007-06-05 11:49
  • 0
  • 1034
  • 0/0
  •   无语
  • 水手刀 
  • 2007-06-04 13:58
  • 118
  • 1424
  • 0/0

京ICP备14028770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