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令狐(一)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王威发表时间:2007-10-12 04:08
改起来还挺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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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令狐




  身毒国商人多尼明攥着一袋黄金,抱着一根枕木,在海上漂流了不知多少时日,在中国的刺桐城(今泉州)被救了起来.(1)
  多尼明打开袋子,取出三十一块黄金,在这世界上最繁华的港口做起生意,二十年下来,家大业大,中国话会说了,汉字会写了,胡子也白了。
  有一天,多尼明让仆人们抬着轿子,走在刺桐城的大街上。本地的商人向来是不许做轿子,只有官员和士子才有做轿子的资格,此外,轿子的形制等级也有好多的讲究,毕竟乘轿是“以人代畜”,商人们如果坐四人抬的轿子,是要被下到牢里去,如果是做八人的轿子,则是要被抄家,要是做了十六人的轿子,那便是皇亲国戚也要被砍头喽。
  多尼明是外国人,刺桐城的官员准外国商人坐的是六人抬的轿子。
  刺桐城是那么的广大,据说一天也走不完,多尼明让仆人们停下轿子,走出来了,站在阳光下,看着头上的遮天蔽地的刺桐树,想起所有人都说,京城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一个月后,多尼明变卖了所有的产业,举家迁移到了京城,说是举家,其实跟随的都是他的姬妾仆从。他富甲天下,可是是那么的喜欢自己是孤独一个人的感觉。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配分享他的财富,哪怕是他的亲生儿子也不行。当然,这不是吝啬,天上的荣耀归于仁慈的全能的至高的无上的梵天,地上的财富则归于有信的坚强的勤劳的商人,多尼明既然是财富的主人,财富是他的荣光。
  多尼明到了京城,先在城外置办了宅院,他是外国人,再有钱也不能住在城里。城里又分内城和外城,内城住的是一等人是汉人,外城住的是贱民是工匠。多尼明为了住到城里,必须亲自到藩属司办理入籍。  
  有钱能使鬼推磨,多尼明花了一千两的银子,作为捐给帝国戍边的西北军人们制装费,又花了一千四百两的银子为皇宫的紫宸殿“添炭”,紫宸殿是圣天子接近四方五服蛮夷的宝殿,“添炭”则是为了让紫宸殿四季如春,需在紫宸殿的地下铺设火道,烧炭取暖。
  藩属司的官员负责办理入籍的书办翻开账本,一条条告诉多尼明既然你将要成为中国人,就当知道,我们的圣天子是万民爱戴的皇上,万民爱戴皇上是因为圣天子是世界上最节俭的皇上,多尼明所添的炭,从来只用在紫宸殿和仪鸾殿,仪鸾殿是皇太后住的地方,本朝以孝治天下,皇上从来是委屈自己,也不会委屈自己的母亲和子民。
  藩属司的书办告诉多尼明,交了一千两的制装费,才能住到城里,再交一千三百两的“添炭”,才能住到内城。书办递给多尼明新裱糊好的户籍,打开十几个印盒,让多尼明先签了十几个名之后,再一一地盖上印,盖完了印又向多尼明收取了五文钱的笔墨费和一文钱的盖印费,并解释说,这六钱也是要入库的,又抱怨藩属司衙门官清似水,简直是不让人活了。
  当多尼明从藩属司出来时,再不是身毒人了,但还不是汉人了,明天还要去户部,把这些文书都在户部存档之后,他才成了一个能住在京城内城的汉人。
  多尼明还没走上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转过头,就见两架肩舆停在他面前,先下来的人一身白衣,头戴逍遥冠,摇着一柄玲珑不及三寸的折扇,却是十年前和他在刺桐城相识、原本是生意上的对手扶桑人吉田雅志。后面下来的看装扮是一位文士,身上衣裳破旧的不成样子,只见那人打了个喷嚏,随手提起自己的袖子当街摁起鼻涕,多尼明看他的袖口透着黄绿之色,心里就像被一条毛虫爬走,毛茸茸的很不舒服。
  吉田雅志先问了身旁的文士几句,然后邀请多尼明到最近的一家小茶馆天一阁叙旧。
  天一阁不小不大,胜在幽静,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吉田雅志先介绍了身旁的文士,名叫王秩庶,也是刺桐人,到京城已经有三十年了,是个京城的万事通,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问他总是没错的。
  多尼明随口道:“王先生在京城住了那么久,做什么营生?”王秩庶却好似没听见,转头只一味招呼茶博士过来上茶上点心,又叫了一位名唤线娘的婊子在一旁吹箫。
  吉田雅志代王秩庶解释道,他是来考试的。
  “考了三十年?”
  吉田雅志点了点头,多尼明在刺桐城的时候,常常听说有人上京考试,一考就是几十年,听说归听说,真人眼前却是生平第一次见,不由地仔细了两眼。
  吉田雅志告诉他现在京城的生意难做,他准备回扶桑去了,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多尼明,又提起当初在刺桐生意场上,与多尼明争锋屡屡失手,实在是心有不甘啊。多尼明忙说哪里哪里。
  两人说了好一会旧年的闲话,多尼明突然想起天一阁的名字叫的古怪,就喊了茶博士过来问,茶博士也说不上,瞥见王秩庶一脸不屑的表情。这神情让多尼明不快活,明明知道这文士是一定知道,却不去问他,倒是吉田雅志憋不住,王秩庶便说:“这是圣人的学问,原是该问我的,河图以以天地合五方,以阴阳合五行,所以图式结构分布为: 一与六共宗居北方,因天一生水,地六成之……”
  吉田雅志连忙打住,连说晓得了晓得了。王秩庶明明晓得他们二人是知不道,也懒得较真,闭上眼睛,竖起鼻子,听线娘的小曲去。
  多尼明问吉田雅志现在住在哪里,吉田雅志告诉他,自己现住在崇义坊的火烧狮子胡同的一所宅子,位于内城的东西两市之中,做生意极是便利。又说自己目前正要回国,一应产业都正在出让之中,多尼明如果有意,看在旧相识的份上,更有大大的优惠。
  吉田雅志便感伤起来,离席舞蹈,用那把泥金的小折扇掩住自己的面孔,一边走起碎步,依依呀呀地唱起自己的古调,他本是扶桑的四国人,唱着唱着,随口又把歌词翻成汉语——
  移居遥远东之国
  眺望如雪涛之浪
  恋想往事哀愁重
  去而重回羡此浪
  吉田雅志唱完之后,恍如中酒,和多尼明做了别,由着王秩庶扶了去。

  崇义坊火烧胡同的的大宅子本是前朝黄怿大将军的故居(2),本朝宣宗皇帝江淮节度使毛细管旧第,室宇华丽,楹柱皆设锦绣,极是阔大;
  毛细管出身行旅,三平贵溪蛮,素有“佛心将军”之称,其人倜傥瑰玮,累居藩翰。久镇江淮,富于财宝。以豪侈为奉身之道,大得宣宗皇帝的欢心,比诸国之柱石。
  这位毛大将军,虽是个不识之无的武将,却雅好宾客,府邸不设门禁,日日宴饮,夜夜笙歌,不第的秀才上门,有的是酒,有的是肉,更有的是美人。更常常借着牡丹花、月季花、梅花、菊花开放时节,设下千钟百钟的赏花酒席,他有时在酒席上说话,有时不说,一开口,总有那么几句在京师留传开,比如有一次中秋宴,毛细管就说,你们都是识字的,请你们吃饭,就是让你们好好为我写个传。又说,皇上都知道我不识字,皇上爱我,我也爱皇上,你们读了书,反而不爱皇上,总是说皇上坏话,我都知道,就是你们这些读书人最坏,所以皇上给你们官做,我给不了你们官做,就给你们吃的。
  大将军府的宴饮之会,水陆备陈那是不消说了,毛细管坐在首座上光着膀子喝,下面自有妓妾接引宾客。那盛着酒水的器物全是黄金,以至于屡屡丢失,有一次一个穷酸的举子在身上藏起酒器,被毛细管看见了,当场性子发作,双臂一轮,将举子高高举起,当场拉杀,五脏六腑淌满一地。
  说起毛将军宅的宴饮之乐,自然不得不说起毛府中的妓妾,有吴越来的,有江淮来的,更有阿刺伯、波斯来的美女,头上工夫尽做双鬟,能陪客人猜枚为戏,能于庭前舞蹈,常在客人的左右,所须无不必至,翰林院以修德为业的夫子们都忍不住要叹息:“迩后历观豪贵之属,筵席臻此者甚稀。”

  吉田雅志离开中国之后,多尼明搬进了崇义坊的大将军府,吉田雅志将宅子一应事物交割的事宜都交托给王秩庶。这会儿,王秩庶在大宅子中一边导引多尼明,一边告诉他这座宅子的历史。
  “我听你这话,一会儿黄将军,一会儿毛将军,到底是那个前那个后。”
  “自然是黄将军在前了。”
  “先生且为我说一说这位黄将军?”于是王秩庶便向多尼明仔细备说了前朝西域总督、使持节、仪同大将军黄怿戍边十有五年,出百死,入绝域,屠五重城,斩单于首,终于大破匈奴等重重情事。
  多尼明“嗯”一声,点头说道,我初到中土时节,也请过几位读书的先生,为我讲论过史记和汉书。这样的官,这样的将,怕是没好下场吧。
  王秩庶吃了一惊,想不到多尼明有这样的见识,一时书呆子气发作,怔怔得立在当地,发起思古之幽情。多尼明也不去理会,他和王秩庶接触了几日,晓得这个人久住京师,眼前自己刚到,人生地不熟,很多事情还需要请益于他。因此自去吩咐仆从们清理打扫宅子。
  数日后,宅子整理的差不多了,王秩庶又上门来,多尼明招呼他喝茶,看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几次好像要说什么,又把舌头咬回去了,多尼明便道,先生有什么话,不妨尽讲。
  王秩庶开口了,说他想参加第十二次大考。
  多尼明问,有什么我能帮的上的么?
  王秩庶便说起京城居,大不易,他现在身无分文,除了几位朋友的微薄资助之外,他向多尼明保证,在今年的这次科举之前,他的朋友们一定会倾囊相助。
  多尼明听了好一会还是没有明白,有点恼火,他在中国人住了那么多年,明白一个道理,但凡越穷的读书人,讲起话总是绕个没完。
  王秩庶又喝了一杯茶之后,夸完了茶叶茶壶还有茶盖之后,才说他现在必须活下去,必须不工作的活下去,一个读书人,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是不能去从事体力劳动的,否则那怕当官了,这也是一生洗刷不去的污点。又不断的解释道,他写的一笔好字,可以写对联,但是现在不是时候,偶尔也帮白马寺的和尚们写经,但是这些和尚总是不讲信用,在说了一大堆和尚的坏话之后(多尼明以后会发现,再没有比读书人更憎恨和尚的,更喜欢说和尚的坏话。)他说他现在仅仅能够糊口,却顾不上衣着,所以衣裳破旧不堪,随着大考的日子接近,各地的饱学的文人士子都会汇集京城,没有一身像样的衣服,实在是不能出去和别人打交道。
  王秩庶陈述到此处几乎眼泪都要下来,两只手在袖子里头抖个不住。
  多尼明笑了起来,原来是为了一身衣服,事实上,看着王秩庶整天穿着这唯一的一套衣服在他面前走动,早就把他恶心坏了。多尼明觉得自己不能一下子答应王秩庶的要求,答应帮忙别人太轻易,别人就会不断的找你帮忙。他并不是不乐意帮别人的忙,但是总觉得这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浪费自己赚钱的时间。
  多尼明说,你有这三十六年时间,如果是好好赚钱,赚个八千一万,也能补个实缺的官。王秩庶的脸上马上流露出不屑的的神情。多尼明其实也知道在这个国家,商人属于四民之末,让一个读书人去经商,除非是要了他们的命,再则做了商人之后,功名再也无分。
  多尼明倒是乐意这么去逗弄眼前这位穷困潦倒的老书生,当然也不至于逗弄的太过分,于是又对王秩庶说:“我诚然有钱,但是没有实在的好处,却不好给你,这不符合我的处事之道,你的衣服是很破了,这次搬家也帮了我不少忙,所以呢,我会让我的仆人带你去旧货店挑一套比较像意的衣服,你先告诉我,买一套衣服需要多少钱?”
  王秩庶当下掐起指头,一件一件地计算,然后向多尼明保证,两贯钱足够买上一套和他身份相符合的衣服了。于是,多尼明给了王秩庶三贯钱,让仆人带着他去。
  两个时辰之后,王秩庶回来了,他花了两贯多一点点。多尼明诚心地让王秩庶收下剩下的钱,王秩庶却死活不要。多尼明喜欢王秩庶这个态度,便说,原来吉田雅志住的所在,庭院是扶桑国的法式,他不喜欢,如果王秩庶愿意,倒可以搬进来。王秩庶更是千恩万谢。
  多尼明忙着打点生意,西域来的香料,北地养的骏马,东海产的珠贝,南洋运到的巨木,但凡能赚钱的大买卖,他是无不参与,所以闲下来的日子少。有些不懂的地方,偶尔也去请教王秩庶,坐下来喝茶的时候,便听王秩庶唠叨自己的不走运,有时候多尼明忍不住不客气地告诉王秩庶,你现在都快六十了,即便是今年成了进士,还要轮候六七年才能得到一个低微的官职。当今的天子是再圣明不过的天子,又怎么会把国事交给你这样上了年纪的老头。
  王秩庶不以为然地告诉多尼明,这个国家有成千上万埋头苦读的文士,他不过是其中的一人,他读书,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证明圣人之道一直在世上被人们所尊崇所奉行,当然,功名利禄并不是不重要,这就像道士们用长生不老的神话迷醉世人走向求仙的道路,就像和尚们用因果循环的无稽之谈欺骗愚夫愚妇们相信往生,其实都是有悖他们的教门真义。我之所以要获取功名利禄,绝不是因为执迷于虚幻的壮志和无聊的骄傲,而是要让人们相信,功名利禄我有能力获取,更有能力去放弃。就像你漂泊异国他乡,难道仅仅是为了赚钱么,难道你不比我更清楚,金钱的价值恰恰不在于拥有,而取决于你如何运用,更准确一点,人之所以获取金钱,正是为了把金钱挥霍出去。
  多尼明乐意王秩庶这样委婉的奉承,又问起京师的官宦之家大多有炼丹服药的喜好,他也有点动心,不知当行不当行。
  王秩庶说,炼丹这种事,是道家的修行,真正的道士追求的是天人之际的奥秘,隐居在山林之中,饮食的是飘渺的清风和清澈的泉水,他们的内心总是保持着无比的空虚,以让自己的心灵得到净化,他们既不留恋过去,也不企盼未来,因此才能得到长生的秘密。然而,现在这些道士们却跑到热闹的京城里,告诉达官贵人们他们可以提供长生的丹药,只要他们一伸手,昆仑山上的灵芝、天门瑶池的圣水他们都可以获取,如果是这样,他们早就得到了长生,又何必在尘世流连呢?
  "那到底有没有长生这回事?"
  "长生这回事,我不晓得,长寿倒是有的,孔子说:窃比于老彭。这个老彭,姓钱,名铿,是商代贤大夫,封于彭城,也就是彭祖,据说他活了七百多岁。既然是圣人说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多尼明想起在泉州的时候曾经听过关于彭祖的故事,很是有趣,随后说与王秩庶——
  司生死的阎罗王手上有一本生死簿,这个本子天天被他勾来划去的,都快散架了,于是阎罗王便将纸张一页页摊开之后,再用绳子穿孔,重新装订一过,没想到彭祖的名字跑到的装订线之内,于是这个幸运的人在七百年之内悠闲的活着,一共娶了七十二个老婆。彭祖本来可以一直这样活下去,没想到女人不可饶恕的好奇心结束了他漫长而丰富的一生。他的第七十二任老婆进入地狱的时候,因为想知道自己的丈夫为何会如此长寿,从而使得阎罗王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
  王秩庶听到这里,站起身来,连声道:无稽之谈无稽之谈。他提出了一个无可辩驳的异议,在彭祖的时代,纸张尚未被发明出来。
  多尼明看着王秩庶激动的神情,忍不住笑,他起身告辞,走到中庭的时候,心想不妨让王秩庶这样的人去当个官,倒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他决定成全王秩庶。当然,用金钱购买官位是最简单不过的,本朝素有捐纳之途。只是想来以王秩庶的脾气,一定不会接受。但这难不倒多尼明,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有了一个好主意。多尼明又返回王秩庶的居室,让他去找一个京城最出色的驯兽师。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宅子来了十几拨驯兽师,毕竟是在京城,天桥之上有的是角觝百戏之徒,多的是弄丸走索之辈。扶拔山君、明视神使盈满庭厅,六雄将军、山驴之王常来做客,(3)金钱铺天盖地的撒出去,多尼明着实找到了不少的乐子,看得高兴时节,大加赏赐。只是乐子归乐子,到底没有相中一个用的上的人。好在他有的是钱,也不在乎这些个,消息传扬出去,府门前不时有自矜技艺的驯兽师前来求见。
  这一天,来了一位满头白发的少年人,碧眼紫髯,自称公子令狐,身旁却没有带一只动物,也不知道怎么竟说服了看门人,大刺刺地坐在厅堂上。多尼明见他长相奇异,疑心他不是中土人士,公子令狐自我介绍,他是江东人,至于他的长相,他辩称三国时的孙权便是这幅模样。
  “公子令狐,这名字想来也有一番来历吧。”
  “我是公室之子,公子是尊称。至于令狐,则是绰号,因为从小擅长使唤动物,连最狡猾的狐狸也听命于我,所有有这样的绰号。”公子令狐又说,异外多邦没有他不经行的,世间各种异样动物,没有他不见识,诸如独角兽、麒麟、龙凤原是自家驯养过的,禺疆、猰貐、穷奇、饕餮更是旧时相识。"
  这些话还好王秩庶并不在旁,不然又有一番言语了。多尼明中国书读的少,虽然也认得有个三四千字,自然不晓得公子令狐口中所说的这些动物,都只是载之于典籍却是从来没有人见过的上古神兽。若是稍微懂上一些,怕当场就要把这位公子令狐当成骗子扫地出门了。
  多尼明道:“本事都是要见识,不是嘴上说得。”
  公子令狐拉着多尼明来到中庭,笑着对多尼明道:“老实不客气的说,我的本事,却全在一张嘴上。”当下撮唇做啸,这声音仿佛自他的胸腔之中涌了出来。
  一啸过去之后,良久,也不见异样。多尼明等的不耐烦,便要先回屋子,公子令狐叹了口气,道:“才隔了一百多年,这京城又阔大了许多。”
  多尼明道:“听你这话,你岂不是百岁之人。”
  公子令狐嘿嘿道:“若是从春秋算起的话,我也有一千多岁了吧。”
  多尼明忍不住狂笑,索性留下来,看看这个骗子如何收场,又隔了一刻钟,只听见空中传来各种各样鸟类的声音,最初出现在天空的是一只箭速飞行而来的鹞鹰,它只在宅子的围墙之上略做停留,很快地冲高而起,以公子令狐为圆心绕飞不定。其后,鹰鹭燕雀黑压压得涌了出来,遮盖了整个天空。鹰有鹰道,雁有雁行,既不相食,也不相碍,更有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羽毛斑斓的异鸟孤飞其中。
  公子令狐口中尖啸不断,这时候,啸声又仿佛不是从一张嘴出来的,而是从百张千张的嘴里出来,虽是一声,一声里头却含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或高或低,一时急一时缓。他拍了一下手,天空诸鸟便排出一个大大的“天”字,连拍了四次,依次便是“天下太平”四个字。再将双手高高的举起,诸鸟在天空则刷出“河清海晏”四个字。
  多尼明看得呆了,不信人间竟有这样的事,这事便是人间有,也不信发生在自己眼前。失神的问道:“你是不是也能召唤百兽?”
  公子令狐用鼻子哼了一声,道:“这有何难,怕只怕走兽到底不比飞禽,要是闯进城中,多有杀伤。”当下又深深吸了两口气,多尼明忙不住地摆手,连说不必了不必了。
  这一日,京城国史馆的翰林着实在史册上添了一笔,将百鸟来朝一事,载入《符瑞志》之首。借着这个由头,连日于曲江游宴,捧觞为皇帝寿,酒饱饭足之余,更是文思泉涌,不是“百鸟瞻云献寿,指南山、等无疆。愿巍巍、宝历鸿基,齐天地遥长。”,便是“吾皇三灵眷佑,挺英哲、掩前王。遇年年、嘉节清和, 颁率土称觞。”
  今年圣天子正好年登六秩,各地照着旧例都报称风调雨顺,祥瑞出现是天对皇帝的行为和所发布的政策的赞成或表彰。观测和解释这些现象,是儒者的重要工作。向来虚的多,实的少,都是因循故事,报备的人地方官员们不当是一回事,采闻的国史馆翰林自然更不放在心上。禾生双穗,地出甘泉,奇禽异兽出现等等祥瑞,只有前朝有的,本朝一样也不能少缺。
  可是这一回,这百鸟不但飞到宫阙之旁,而是飞得凑趣凑巧,正是圣天子历年在紫宸殿接见外邦使节的时候,圣天子一见之下,不由得喜心欢倒。
  天子脚下的消息传地奇快无比,不隔几日,各地节度使、刺史纷纷上表称贺,圣天子亲自下笔,传谕天下,内中有句:“如朕本心,但使天下太平,家给人足,虽无祥瑞,亦可比德于尧、舜。若百姓不足,夷狄内侵,纵有芝草遍街衢,凤凰栖苑囿,亦何异于桀、纣?”
  这一道上诏更逼得各地节度使、刺史让自己的幕僚翻箱倒柜地找锦绣文字,又大大得把圣天子的谦抑之德表地不能再表,足足闹腾了三四个月方才消停。



  多尼明等到公子令狐驱散了百鸟,将他迎入室内,奉为上宾,并向公子令狐说了自己的愿想,公子令狐笑道,这有何难。他让多尼明仆人购买南七北六十三省的香米各一斗,就在厅堂之上,设鼎生火,烟起之时,这位公子令狐念念有词——
  不择道路,仰行蹑壁。既出于家壁,复登于高梁。
  长不满尺,去不遗粒。有穴于垣,侵堂及室。
  跳床撼幕,终夕窣窣。迁徙不常,今古共恶。
  何伤绣领之斜制,勿毁罗衣之重袭,
  此即乐土,云胡不来。适此乐土,云胡不喜。
  不多时,只听见整个宅院到处都是姬妾仆从的惊呼声,亭台楼榭,井水池塘,无一处不冒出老鼠,成群结队地朝着设鼎的所在,或攀或爬,啾啾有声。公子令狐从鼎中舀出一勺子米汤,绕着鼎炉周围洒了一圈,老鼠虽有千万之众,却没有一只越过公子令狐画出的圈圈。
  又隔了一会,老鼠们纷纷让出一条路来,道路中走着的一对又一对两足而行的老鼠,这些老鼠拱手而立,学人模样,做着拜揖之状,直入圈圈之中,围着快要煮沸的鼎炉吱吱叫响。公子令狐笑道:“该来的没有来,不来的倒做了一堆。”当下发了一声厉啸,声震梁宇,厅堂的老鼠为之一空,至于走进圈圈的老鼠尽皆有如中酒,摇晃了好一会儿,一个个依次仆倒。
  公子令狐让多尼明叫人把王秩庶叫过来,王秩庶来的时候两眼朦胧,原来他最近忙于考试,颠倒晨昏的苦读不缀。宅子闹腾了一天,他却睡得像个死人一样,一无所知。
  多尼明向王秩庶说明公子令狐正在请鼠王莅临,需要借读书人的指甲一用,王秩庶当场大叫起来,这世界那里有什么鼠王,这些全是不符合圣人之道的邪门外道。
  公子令狐道:“怪力乱神,子所不语。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你不信也不妨,我现在需要的不过你剪一些指甲下来,并不会要了你的命。”王秩庶还待说一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大道理,多尼明上前拉住他的手,向他保证,只要他献出指甲,此次春闱必然高中,成为天子门生。
  王秩庶知道多尼明经商向以诚信为本,一诺千金,一时由不得将信将疑。
  当王秩庶的指甲掉入鼎中,说来也奇,整个厅堂荡漾出一缕缕古怪的香气。这香气在空中凝聚不散,一条条地往外递送。
  不多一会,大堂之外,来了一位扶杖而行的老翁,旁若无人的走进来,走到了鼎炉旁,拿起勺子舀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吃得津津有味。最后甚至扔掉拐杖,将整个鼎炉抬举起来,连一滴米汤也不落下。
  公子令狐等这位扶杖老翁吃完了,才道:“难得仲先生屈尊前来,本公子却有一事相求。”
  “老朽本以为自己不过是一位无名的鼠辈,没想到这人间世,居然还有你这般的才俊,知晓老夫的名讳,大是难得啊。”
  王秩庶悄声问公子令狐道:“这就是鼠王?”
  公子令狐点了点头,道:“说起来,也是偶然读过一本《玉策记》,书上说:鼠寿三百岁,满一百岁则色白,善凭人而卜,名曰仲。能知一生吉凶及千里外事也。不过倒不晓得能够变化人形,出入人间。”
  “不出入人间,又何由卜算他人一生吉凶及千里外事,公子是天人,既然跳出五行,不在三界,自非寻常吉凶可拘管了。” 扶杖老翁侃侃而谈,眼光又在多尼明身上停留了一会,笑道,“这一位既是有了前定,更不消我去算了。”
  王秩庶看着扶杖老翁目光瞟过来,大声道:“卜以决疑,不疑何卜?”
  扶杖老翁拊掌大笑:“果然是读书人,浩然之气难得,下驷之徒皓首穷经,既然困于场屋,是否绝意于仕途啊?我看,你都已经六十了,俗谓,一死便成大自在;他生须略减聪明。名心利心不如糊涂到底。”
  王秩庶被说中了心事,一时一张脸涨得通红,期期艾艾地说出话来。
  “不过,你的忙,我还是帮的,难得你三生三世不养猫,虽然你这三生三世是因为穷,穷的连猫也养不起,以后成了天子门生了,大富大贵了,念在我的情分上,却莫要改了心性,和我的儿孙辈为难。”
  扶杖老翁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公子令狐和多尼明道:“你的托付,你的愿想老汉都晓得了,既然叼扰了一顿饭,总是要让两位心想事成。嗨,也不晓得再活几多时,才能再享受上这么一顿好滋味,老汉告辞了。”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扶杖老翁所处之地衣裳委地,一只白色的硕鼠有如一股白烟穿堂而去。


  “夫子看过浙江潮没有?”多尼明躺在摇椅上,问着王秩庶。
  春闱渐近,多尼明对王秩庶不再直呼其名了。他日常百事操劳,身体渐渐承受不住,因此将诸事安排妥帖了,带上王秩庶一起前往京郊玉泉山上的十方寺小住。这十方寺前朝曾兴盛一时,其后天下大乱,废置已有四百余年,三十年前有一位法师目睹了十方寺之破败,发心重修,又修道路,又建石桥,到底有了一些规模。多尼明此次来,原想见一见这位法师,不想和尚们告诉多尼明,能定法师远游昆仑,归期不定。(4)
  “没有看过,但是读过,东翁何出此言?”
  “都是那些书?”
  “宋人的笔记多有?像《西湖老人繁胜录》《梦梁录》等书,当然,写的最好的还是周密的《武林旧事》。说起来惭愧,我也不是不务正业,要是之前好好读书,必不至于蹉跎至今——闲书实在看的太多了。”
  “所谓时也命也,你们汉人有好些掌故,说的都是老年人被登用的故事,要是冯唐不遇见那个叫做,我记不得是那个皇帝,估计也就默默无闻的老死了罢。”
  “东翁怎么想起了浙江潮?”
  “我这段日子频做噩梦,脑子想起来都是当初在海中漂流的情形,百死余生啊。夫子且为我念上一段浙江潮的形胜。”
  “浙江之潮,天下伟观也。自既望以至十八日为最盛。方其远出海门,仅如银线,既而渐进,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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