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令狐(二)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王威发表时间:2007-10-12 07:27
只能明天接着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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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多尼明让仆人叫王秩庶到大堂议事。
  王秩庶到的时候,多尼明正和公子令狐还有那位鼠王变化的扶杖老翁仲先生一起笑眯眯得传看一份邸抄。多尼明告诉王秩庶一个“好消息”——邸抄的第一则便是端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赵建国围猎玉泉山。不意百兽猖狂,他和所率部众三百余人尽皆入了虎狼之吻,圣天子哀痛之余,急命御林军前往进剿。
  听到这里,仲先生拊掌,快意地说,像赵尚书这样残害生灵的人,天神共殛之,要让自己去求这样的人帮忙,实在是抹不开颜面,还好死了,死的恰好是时候啊。
  王秩庶目瞪口呆,怔怔得看着公子令狐,公子令狐笑着问他,夫子,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公子令狐这一问倒让王秩庶不知该从何说起,也无从说起。山中之梦,连自己都分不清是真实和虚幻,又拿什么来质问这位能够驱使百兽的公子令狐呢。
  多尼明以为他不明白什么这条消息为什么是好消息,又继续念了下去。原来科举为国家抡才大典,乃是当务之急。赵建国殒命之后,昨日的御前会议上,左相右相集合六部官员,经过通宵激烈争论,终于公推协办大学士加太子少保、左都御史沈经柄为总载(即会试的主考官)。
  多尼明念到这里,在沈经柄三个字上顿了一顿,王秩庶听明白了,叹气了,他生平最乐意向别人提起的,而且是带着炫耀的口吻的提起,正是他这位早年的同窗好友沈经柄。
  沈经柄登科极早,二十四岁上便高高中了进士,仕途顺风顺水做到了左都御史,这几年圣天子为了显示对旧臣的爱重,更是曲加优容,特加协办大学士、太子少保之衔。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王秩庶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早年沈经柄曾经找过他几次,他书生脾气发作,避而不见。想不到此番临到老来,万一中举,反而要将同窗认做恩师。 
  王秩庶思想到这一处,心中异常异样地凄凉无主,匆匆告退,回到房中,坐于几案之前,一直坐到天黑。摸索着亮起蜡炬之后,满面是泪地提起毛笔,在宣纸上题了一首绝句——
  二十年前此夜中,一般灯烛一般风。不知岁月能多少,犹著麻衣待至公!

  在这样黑暗的夜里,安静安详,从窗子往出去,是一个小小的园林,一个扶桑风格的园林,吉田雅志曾经告诉王秩庶,这种风格叫做枯山水,是的,这是一个没有花没有树的也没有草的园林,细细耙制的白砂石铺地,其上叠放有致的是几尊石组,或直立如屏风,或交错如门扇,或层叠如台阶,在这样的庭院中,见不到碧水细流,只有白砂与石头的各种组合,可是从中却可以感受到海、岛屿,还有云海、孤峰,小桥、流水。
  王秩庶为自己满上一杯酒,在这杯酒光中,轻轻摇动起整个庭院。
  月是好月,风是清风,月好就好在将圆未圆,风清就清在一伸手就摸的着。
  有一刻,王秩庶突然奇怪的觉得,这月,是几百年后的月,这风是几百后的风,这样的胡思乱想,本该是一个少年人的情怀,一个诗人的情怀,王秩庶被这样奇妙的情怀的打动了,他抬起自己的手,在月光下,空空,这是一双老的不能再老的手,失去力量的手,每根筋都青的发紫,每块肉都失去的血色和弹性。他看着这双手,仿佛它们是两个人,再相像不过的两个人,有着的却是同样疲惫不堪的神情。
  于是,王秩庶整个人从心底呻吟了一声,他模糊得意识到自己的老,意识到死亡,意识到将来未来的命运,意识到自己再不是一个年轻人,意识到自己何必还是去争些什么,这么老了,还放不开放不下,孔夫子啊,你七十三岁的时候,孟夫子啊,你八十四的时候,是不是也和我思索同样的东西,是不是也软弱无力的想到过放弃,是不是想到自己一生的素行,都变得是那么的可笑。孔夫子,你有多久没有梦见周公,我就有多久没有梦见过你,你所指出的道路是那么的正大和坦荡,为什么坚持走完,是那么的困难呢?
  王秩庶似乎还想着更多,将想到更多的时候,门上响起了轻轻地敲门声,咚咚,咚咚,声音是那么的轻快而小心。
  王秩庶打开了门,先进来房间的是香气,一股若有若无的女儿香,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穿着一件碧绿色的轻纱,就站在他的面前。
  “碧姬,你来了。”
  “先生,我是猫儿啊,叫我猫儿。我说过好多次了,我才不喜欢别人给我起的名字。”
  来人正是最得多尼明宠爱的小妾碧姬,她本名叫做薛猫,原是五城都御史胡优的家妓,胡优因贪墨案被抄家之后,多尼明用一千两黄金将她买到他府中。
  王秩庶偷偷拂去眼角的眼泪,坐回书案上,不去看她。
  薛猫今天非常兴奋,她手上抱着一个巨大的画轴,上来就展开在几案上,连声道:“夫子帮我看看,这是我今天去琉璃厂,用两枚金簪子从一位女道士手上讨过来。”(6)
  这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千荷图,丹青妙笔描绘了一个广大的荷塘之中,亭亭玉立的荷花有的已经完全开放,有的正含苞欲绽。花清纯,叶更妩媚,叶子有高有低,高的为花擎伞遮雨,低的浮在水面犹如镜子一般,每一片叶子上面都盛满如珍珠似的雨滴,圆转不定。在荷花众中,隐着一道小桥,小桥之上,站着一对若即若离的年轻男女。
  王秩庶低头看时,着实吃了一惊,连忙查找落款,竟是前朝元象七年,一位叫做靳懿的人所画。他于书画鉴识之道着实花过不少心思,这画的作者虽然籍籍无名,不见经传,然而一摸这纸,正是前朝宣州府所产静心堂纸,用这样纸作画,墨韵清晰,骨气兼蓄,气势溢秀,浓而不浑,淡而不灰。一嗅这墨,则是颖州冠溪所产的套色轻烟墨,拈来轻、磨来清、嗅来馨、坚如玉、研无声、一点如漆、万载存真。
  果然是前朝旧物。单单是这样的纸这样的墨,已是千金难求。
  “夫子看仔细些了?”薛猫有点着急起来,以为王秩庶没有看出来。
  “太像了,是在是太像了,如果不是这纸,这墨,我是断乎不敢相信是在一百七十多年前的人,留下的画。怎么能画得这样的像。”
  “我早前叫过许多京师的画师为我画像,名气都很大,可是怎么画都不像,还借口什么笔墨难以形容,真没有想到一百七十多年前的人反而将我画的惟妙惟肖。”
  王秩庶点了点头,这时薛猫才注意到他手上的酒,奇怪地问道:“原来夫子也喝酒啊!!!”
  “为什么别人喝得,我却喝不得。碧姬要不要也陪我喝上一杯。”
  “夫子是方正刚直的人,我记得上次我给夫子带来西域的月光酒,夫子还将我训了一通。”
  “喝酒总是不好的事情,呵呵,说起来,老夫在外面其实常常喝酒,碧姬又该说我是假正经了吧。”
  “夫子对我的用心总是好的,百般的教诲,猫儿难道是没心肝的人,不知道感激的人。”
  “不说了,碧姬,陪不陪我喝这一杯酒。”
  薛猫将桌子上的画轴卷了起来,低声道:“先生若是叫我猫儿时,我便满饮了此杯。”
  王秩庶借着酒意,在灯光下,看着薛猫红颜胜水,青眉如豆,不语不言,也有温柔万种,苍凉地喊上一声猫儿。
  “猫儿在这里,夫子。”
  “猫儿,我也教了你一年的书,你晓得什么是慎独么?”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薛猫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
  “猫儿,你告诉我,我这一生,是何等的流离,难道不是遵循圣人的道路,难道圣人的道路就是这么的难行么,总是要让自己违背自己的心意,难道这条大道不在我的内心之中,反而在我的身体之外。你看看,我是何等正心诚意的对你,可是却有很多的闲话,传到东翁那里去了。我这颗对你的心,难道不是父亲对待女儿的情意,难道有一丁半点的非分之想。”
  “夫子,你这不是在问猫儿,你在问你自己啊。再说,这世间道理原是你们男人定下的,至于我们女儿家,正位乎内,总是以敬顺为本。”薛猫说到这会儿,走到王秩庶面前,目光是千种万种的哀怜,这目光是何等的刺心,刺痛王秩庶的心,在这一刻甚至激怒了他,他也知道自己这怒火来的还没有来由,本不该有,而竟有了,只好转过头去,再为自己满上一杯。
  “夫子以为我这是怜悯,是同情么,不是的,不是啊,夫子。”薛猫看着几案上王秩庶新写的诗,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听着王秩庶以凄苍的语调说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说起以前的同窗现在居然要成为他的恩师,说起自己自发蒙以来,苦读寒窗五十余年,居然要受这样的屈辱。“夫子,你怎么会是这样的软弱的人?夫子,有一句话,我一直不敢和你说,怕和你说了,便再也不能来你这儿了,夫子啊,你的苦,难道比的上我这苦么?”
  王秩庶错愕地抬起头,他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他害怕了起来,说道:“碧姬,你不要说了。”
  “我是猫儿,不是碧姬。”薛猫拿起桌子上燃烧的蜡烛,移过来,照亮王秩庶的脸庞,“夫子,你真是太老了,老得居然连话也不敢听了,夫子,你看着我。”
  在光亮之中,薛猫的弯弯的细眉就有了无限的幽怨和动人的怜悯,眉毛下的眼睛,非常的明亮,射出热烈而执着的光,这些光又增添了她脸庞的美,一种再柔顺不过的美,这美要让世间所有的男人爱惜和哀怜,要让男人们一看到这样的容颜这样的表情时候,失去了主见和力气,这美的主人所开口的时候,但凡有所求,便要让男人拼了性命去完成。要让男人无有不依,无有不允。
  是在这样的时候,薛猫抬起了胳膊,伸出了她那双白如玉、软如绵的手来,放在王秩庶的胸前,由不得王秩庶不得不握住了。握住这样一缕香,这香气来的好快,侵入了他的心肝脾肺肾,让他神魂飘荡,不由自主,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忘记了自己的老。
  薛猫拉过王秩庶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前,放进了衣裳里头,说道:“夫子,凭良心说,你此刻爱我的心,比爱圣人的道何如?其实,圣人的道理,未必我是女子,就不懂,就不明白了,所谓诚其意者,毋 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这是什么话,‘好德如好色’,;‘食色性也’,‘贤贤易色’;这些,又都是什么话。这好色啊,乃人之本性。这好色,难道不也是圣人之道么。夫子啊,你说你爱我,只是父亲对待女儿的情意,你知道这话是多么伤害我的心。我也不是不自知,我就是一个婊子,就是一件货物,男人们你争我抢的货物,谁的力气大,谁出的价钱高,谁就抢了去。可是这人间世,只剩下一个你,只有你对待我,对待我的心,从不以婊子看我待我。偏偏是你这样的人,却说不爱我了。夫子啊,猫儿自从晓得你是一个方正的人,便已经爱上你了,夫子,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我不在乎你的功名,不在乎你富贵不富贵,中举不中举,只要是这样对我,一年也是好,两年也是好,猫儿会照顾着你,到老到死。”
  “我老了。”王秩庶整个人像受了风寒,一时冷一时热的打起摆子,用尽力气要抽回自己的手,却怎么也抽不回来。
  “夫子不老。”
  “真的老了。”
  “一点不老。”
  这时候,窗外一阵风吹进来,吹灭了薛猫手上的蜡烛。
  黑暗中,四目对视,无数温存彼此的话语反而尽在不言中。
  王秩庶在借着半醉,借着黑,抱住了薛猫软玉温香的身子,整个人就像在天堂里头飘飘荡荡,在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之中,不信自己一直是一个独自栖息别馆的宾客。
  自此夜起,薛猫是无夕不至,曲意承欢,百般安抚,用情欲来安抚王秩庶的羞与愧。王秩庶则是临老入花丛,又好比是老房子着了火,圣贤书都不读了,完全任着情欲的摆布,惊诧着自己居然在床第间,还有着少年人的力气。
  多尼明知道了之后,也不生气,私下里叫下人把碧姬房中一应器用家具,全部搬到了王秩庶的房间里头。再当着王秩庶面,大大方方的将碧姬许配给他,又顺着碧姬的意,改换了新名字——薛猫。
  薛猫住进了王秩庶的房间,像个良人一样的伺候王秩庶的衣食起行,王秩庶看着她整天忙碌操持着家务,心慢慢澄净下来,想着哪怕是为了薛猫以后过上好日子,也要好好的考上一次。原来他看不上眼的“时义”“坊选”(古代科举参考书)买了一大堆,总不外是《南雍试草》、《乡试朱卷》之类,日夜抓紧时间观摩,有了薛猫在一旁红袖添香,两耳不闻窗外事,因此上不觉时日之过。



  瑞雪飘飘洒洒降下来的时候,便是春天了。由礼部主持的会试也开始了,沿袭前朝制度,会试分三场,分别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举行。
  二月初八考生们在贡院的文华殿集合,唱名之后,为防夹带,裸身入场,场中备有火盆和衣食,如果没有考完不能出来,那怕是突发重病也要病死在里头。
  二月初九日的辰时(上午七点到九点),考的是书法,申时(下午三点至五点),考的是诗歌。
  二月十二的辰时,考的是明经,申时,考的是史论。
  二月十五日的辰时,考的是时文,申时,考的是策论。
  每场的考题都由司礼太监每隔一个时辰快马从皇宫带到考场,呈送总载,总载在考题中签上自己的名字之后,再将考卷发下去。
  七天熬下来,像王秩庶这般年纪的考生自然好生吃力,离开考场的时候,他的整个身子摇摇欲坠。还好薛猫早叫了轿夫一起在场外迎候。
  王秩庶回到了居处,大大地病了一场。这一病,病得他失了三魂,掉了六魄。在病中,好几次想要牢牢抓住一个梦,竟然也抓不住。偶尔清醒,便看见薛猫衣带不解地伺候他饮食汤药,为他洗换衣服,摩挲着他像木头一样的四肢。
  王秩庶木然看着薛猫的忙碌、慌乱、疲惫和悲伤,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他稍微清醒一点,便会不期然的想起公子令狐,想起那晚玉泉山上的对话,想起自己最后见他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想着公子令狐这几个月到底在忙些什么。他是那么的想见到公子令狐,好像一切的谜题,一切的答案只有见到公子令狐,才能分晓。
  王秩庶病好的时候,喜报送上门来。进士加身,一门荣耀,王秩庶抱着薛猫痛哭了一场。
  本朝文治之隆,远迈前代。进士之路,艰难无比,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一个人那怕再怎么惊才艳绝,即便身负苏、张之辨说,荆、聂之胆气,仲、由之武勇,子房之筹画,弘羊之书计,方朔之诙谐,哪怕日后位极人臣,不由进士出身,终不为美。
  因此上一登龙门,即便轮候官职有时候需要等上六七年,也被推重为“白衣公卿”,又曰“一品白衫”。真是尊贵无比,乃至于往往有老死于文场者,亦无所恨。
  这一次会试一共取贡士三百一十七人,会试之后的一个月接着便是殿试。
  本朝制度,殿试中式者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第一名通称为状元,第二三名通称为榜眼及探花。二甲均赐进士出身,第一名通称传胪;三甲均赐同进士出身。
  既得陇,复望蜀,王秩庶更是鼓舞起雄心壮志。为了打起精神,人参燕窝一样也没少吃。多尼明得知喜报,自是全力襄助。至于一向住在他左近的公子令狐却不知何故,消失地无影无踪,王秩庶向多尼明询问,多尼明连声感慨,神龙见尾不见首,说起自从王秩庶进入考场之后,公子令狐便向他辞行,不知去向。
  旧例,三月初一,新取中的进士们要在总载的带领之下,到国子监的孔庙拜谒至成大圣先师,三跪九叩之后,由宫中的司礼太监捧读圣天子登基之时写下诏书——
  皇帝诏曰:有宾献之礼,登于天府,扬于王庭,重学尊师,兴贤进士;能美风俗,成教化,盖先王之由焉。朕以寡德,钦若前政,思与子大夫复臻于理,故他日访道,有时忘餐;乙夜观书,分宵不寐。悟专经之义,笃学史之文。永怀覃思,有足尚者;不示褒崇,孰云奖劝!其诸州乡贡、明经、进士,见讫宜令引就国子监谒先师,学官为之开讲,质问其义。宜令所司优厚设食。两馆及监内得举人亦准。其日,清资官五品已上及朝集使往观礼,即为常式。《易》曰:“学以聚之,问以辩之。”《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朕所望于习才也。”
  之后,进士们在国子监就餐,很多进士借这个机会互相认识,或叙师承,或认同乡。
  三月初二,进士们在贡院之旁的礼部衙门集合,由礼部令史带领,前往本次总载的官邸谢恩。只许乘车,不许坐轿。
  到了总载的官邸,进士们下车之后,缀行而立,礼部令史收集所有人的名纸通呈。入门之后,总载身上不穿官服,峨冠博带,东面西向坐于席褥之上,其他十六位副主考官站立两旁,接受进士们的礼拜。进士们依次出列自我简要的介绍自己的籍贯、门第以及师承。
  当王秩庶出列的时候,一直闭目听着礼部令史唱名的总载沈经柄睁开了眼睛,然后又闭上。
  王秩庶汗流浃背地介绍完自己,回到队列之中。
  当所有的进士们参见已毕,总载沈经柄请进士们落座,之后上酒,在总载和十六位副主考官的带领下,捧觞为皇帝寿。
  礼成,进士们依次面对总载退出门外。
  王秩庶登车离开,车子驰行不到一里,便有快马从后追上,总载沈经柄府上的家丁前来请王秩庶转回沈府。
  王秩庶一进入沈府,沈经柄便下阶亲迎,口中道:“师兄何来之晚,何来之晚?”
  王秩庶忙举手揖让,侧身而立,好半晌才挣出一句话道:“学生参见恩师。”
  “你我份属同门,情如骨肉,本不该受你这一礼。只是今上以六秩之年,大展恩波,我为国家取士,岂敢恩出于私门。不过,日后相见,却不许再兴这套虚礼。”
  “学生知道了。”
  “来,来,来,我为你窖藏‘广园春酒’,屈指数来,已有三十六年了。”
  这一晚,沈经柄与王秩庶酒到酣时,彼此忘形,攀肩携手,契阔委曲,毕欢竭情。
  王秩庶百般忍耐不住,终于绕了个圈子问起:“嗨,蹉跎了三十六年,此番中举,仿佛便是身在梦中,疑真疑幻,想是天意怜人重晚晴。”
  “师兄是真才实学,弟所深知,只是这科举荣身一途,正应了孟夫子的一句话,遇不遇者,时也;贤不肖者,才也。话说起来了,倒是有一事相询。师兄家中养过老鼠么?”
  “不曾?”
  “养过猫?”
  “也不曾?”
  沈经柄端详了好一会王秩庶的表情,这才告诉他——
  当日考完之后,王秩庶的卷子并不是他批的,而是十六位副主考中的一位,批卷子的其实也如考试的学子们一般,有如坐牢,要批改完所有的考卷,才能离开阅卷堂。一连三个晚上,考官的枕头上都会出现王秩庶的试卷,考官惊奇之下,特意将王秩庶的卷子藏在所有卷子的底下,然后上床假寐,发现有一只白老鼠总是轻易从如山的试卷中将王秩庶的卷子叼出来。如是再三,屡试不爽。
  沈经柄说到这里,看着王秩庶脸色阴晴不定,哈哈一笑,道:“也许这就是天意吧。今日难得重逢,说这些个事情实在是无趣之急,请允许小弟自罚三杯。”
  王秩庶几番要脱口说明原委,然而想起自己的经历如果说出来,别人肯定是当成志怪小说,视为不经之谈,更会疑心为他训练老鼠作弊,这可是杀头的罪过,一想起家中倚门守望的薛猫,终于还是捧起了酒杯。
  有时候,在一杯又一杯酒中,人总是那么的热烈去遗忘一些事情。


  殿试之期日近,王秩庶一心读书,薛猫待他更是加倍敬慎,只是脸上的神情一天比一天伤感,王秩庶偶尔问起,薛猫总是避而不答,或者是以言语支吾过去。
  有一天晚上,王秩庶读书读的累了,推窗望出去,看见薛猫正跪伏于中庭,双手合十,向天祈祷。于是他放下书卷,悄然地走到薛猫身后,薛猫祈祷之语细如蚊呐,王秩庶听了好一会也没有听出所以然,索性搭住薛猫的肩膀,问道:“娘子求什么?”
  薛猫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眼眶中满盈着泪水,好不楚楚动人。轻声道:“求不得。”
  王秩庶以为她女儿心性发作,于是小心翼翼地逗她:“娘子该不会是拜错神仙了吧。娘子不妨告诉我到底所求何事,待为夫与你好好参详。”
  薛猫叹了口气,道:“奴家总是福薄之人,所求不得,这人间世,哪能样样愿满意遂。”
  王秩庶扶起薛猫的身子,携手款步回房,道:“娘子何以说这等的话,我现在再怎么说,好歹也是一个进士了,难到你真得非要当个状元夫人,才能快你的心,遂你的意。”
  薛猫破涕为笑,道:“这只怕是夫子自道吧。”
  回到房中,王秩庶让薛猫安坐床头,从灶下端上一盆洗脚水,
  薛猫诧异地问道:“夫子,这是做什么?”
  “久病床前,多蒙娘子照拂,所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今番待本进士好好为娘子洗一回脚。”
  薛猫掩口笑个不住,道:“夫子折杀奴家了。”
  王秩庶正色道:“古有张敞画眉,梁鸿举案,今有秩庶洗脚,娘子且为我伸出脚来。”
  “就你们读书人肉麻当有趣,臭掌故最多。”
  王秩庶做戏做全套,褪下薛猫的鞋子,连声道:“好脚,果然是其臭如兰的一对好脚。”
  两人嬉闹了一会,王秩庶脸上欢愉之色慢慢地褪下去,薛猫道:“夫子又在想考试的事情了。”
  王秩庶点了点头,说到既然能够参加殿试,至少也要进入二甲,否则一辈子头顶着“赐同进士出身”头衔,总是不大舒服。
  薛猫笑了起来,说起旧年她在五城都御史胡优府邸当家妓时候听到的笑话——胡优便是“赐同进士出身”,因此府中之人从不敢轻易提起,不想有一回府中新来了一位浙江的文案,闲谈之下,胡优出了个上联求对,联云:“替如夫人洗脚”,这位新文案不知忌讳,脱口而出便是“赐同进士出身”,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胡优气得当场叫那位文案卷起铺盖走人。
  两人笑了一会,王秩庶道:“圣人说,‘惟名与器不可假人’,这也是没有脾气的事情啊。”
  薛猫嘿嘿一笑,道:“我这里也有一联,夫子试着对一下,同进士非同进士。”
  “如夫人不如夫人。”王秩庶脱口而出,这才明白薛猫的七窍玲珑心思,当下指天誓日,道,“娘子放心,待我这次考完之后,我们便好好举办一次婚礼,我要用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将你迎入家中。日后,我便是贵为上卿之时,也不会纳妾,更不会抛弃你。你若是离弃我时,我也不会再娶。”
  “总不成我会死在你的前头……,”薛猫掩住王秩庶的嘴唇,又轻轻的扇了一下自己的耳光,“奴婢该死,居然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娘子,你我既是夫妻一体,要当相敬如宾,以后这些奴家奴婢之类的称呼还是收起来吧,当知我以前困穷时待你的心,日后富贵待你的心,不会有不同。”
  “既然有你这话放在这里,奴家也就放心,其实奴家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薛猫移目下顾,低声地告诉王秩庶,他们已经有了孩子了。
  王秩庶老来得子,狂喜可知。一晚上在枕席间问个不停,总是不敢确信自己还有这样的福分,气得薛猫着实在他头上敲了好几下暴栗。


  殿试的前一日,多尼明命仆人将王秩庶请到大厅,王秩庶从居处走到大厅的路上,发现府中的下人至少少了一半,好些旧日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
  到了大厅,一眼望进去,整个大厅摆满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箱子,有些箱子已经贴上了封条,有些还没有。这座大厅极是阔大,按照朝廷制度,大将军府邸正厅可立柱六十四根。后来大将军府归于私人,朝廷礼部与工部官员曾一起前来拆去五根柱子,此外又将二丈高的围墙的堕为一丈。
  要摆满这样的大厅,王秩庶目测一下,觉得至少也需要五六百口箱子。
  一个打开箱子之旁站立的正是多尼明,他从箱子中随手掏出一大堆的玉器又放下,神情甚是恋恋,王秩庶上前来动问缘由。
  多尼明道:“夫子旧日说的一句话,我一向是不忘于心啊。‘金钱的价值恰恰不在于拥有,而取决于你如何运用’。说的好,说的真好啊。我这几日清点了一下,想借着夫子殿试的机会,由夫子代我向圣天子献上我所有的财产。”
  “所有的财产?”
  “是啊,我把我这些年在全国各地所有的产业尽数变卖,虽然说不上很多,粗略算了一下,也有四亿两白银吧。”
  “四亿?”王秩庶整个人摇晃了一下,他曾经在邸抄上看过,本朝度支有节,岁入四千万两白银。多尼明一捐就是四亿两白银,这相当于朝廷十年的岁入。王秩庶知道多尼明不比寻常商人,可是一听到如此巨额的数字,也为之头晕目眩,连问了两三次才相信多尼明并非虚言。
  “东翁乐意捐输,诚为美事,只是朝廷向有制度。以我现在的身份,怎么敢在殿试的时候向天子奏报这件事情呢。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夫子又迂腐了,我如果捐输的只是一两百万两白银,那让你代奏,自然是杀头的罪过。我捐的可是四亿啊。其实在这个京城,我认识的人也多,朝廷的制度,我更是样样都懂,那些坐在户部大厅的官,那个不是雁过拔毛的主。所以我愿意送夫子这个人情,夫子若然不愿领受,则又另当别论了。”
  王秩庶忍不住问道:“东翁又作何打算?”
  “呵呵,你奉行的是圣人之道,我奉行的则是梵天之道。虽然行走的道路不一样,坚忍成就的心,却并没有二致。其实天下的财货,并不是归于我私人所有,只不过我代梵天保管而已,现在,不过是换了一个保管人。正如你奉行的圣贤之道,并不是你开辟的,这世上不是你一个人在走,而是无数人在走。说心里话,我现在把这些财货转移出去之后,我的心也就放下了,以后做什么还是不做什么,都无所谓了,你曾经和我说,贤德的圣人每天吃的是一小竹筐饭,喝的是一瓢水,住在简陋的胡同里,也感到无比的满足,并找到自己的乐趣。你说,像我这样连饭菜都需要吃的人,还担心什么呢?”


  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沿着位于靖国门大中街的国子监御道一直往前走,依次是集贤门、端德门、崇安门,崇安门的御道用两列廊房夹乘而起,左边的廊房为五府,右边的廊房为六部。之后便来到了天子的居所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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