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找的人
米米七月
世界上,既无知音,又无回声。
----题记
我承认我拥有某种天赋异禀,准确地说是拥有一种灵感,这最终会导致我过上另一种生活,成为另一种人。你要说了:有什么不好,巴不得啦,你占了便宜还卖乖。可这些灵感神秘兮兮脏兮兮惊悚般,瞎指挥着我的左嘴唇,更可怕的是我始终没有做好迎接它的准备,也不打算充分利用,甚至轻视掉。举一个例子,较远一点儿的,大约在几岁,就当我十岁,这样好记些,我和父亲从深夜里归来,已经忘却是什么突发事件让我们如此晚,平日里我们早已归家入睡。好像总有什么东西在推迟、拖延。一个初夏,空气微薰,怎么会是炎夏呢,走回来的时候,西门西里没有一个人打着赤膊,只要一个人打了赤膊,都算盛夏依你。现在不行了,今时不同往日,小城正在整风,谁胆敢大白天打一回赤膊,是要被城管罚款或者被记者摄像示众的,晚上可以,城管、记者全下班了。我们西门西的良民,谁与争锋。
两人穿着十年前的芒果黄衬衣,不紧不慢走在我们后面,像一些往事,多事的风不敢看他们一眼。我和父亲一点儿也不害怕,我们有什么要害怕的,父亲自从有了衰老的迹象之后,很少和这个世界发生摩擦了,即使那两个人走上来,把我们爷俩饱饱揍一顿,我们也会忍气吞声。我们谈得很投入,我还是一个孩子,能谈出什么高深莫测的话题呢,还二重唱了一首歌词里出现了稻花、河流、豺狼、猎枪的歌。你哼对了,就是它,大多数人都知道这歌。两个人中途抄过了我们,他们能保持纪录多久呢,我们转角就到家,不屑和他们攀比速度。其中一个人停下来,环顾一圈,影子斜探下去,大概是系鞋带或者香烟掉了,我们就得以上前了,这可不是故意的。到后门口的时候我感到他们在附近一所房屋门前停了下来,咚咚敲门,房子拥有一扇高大的铁门。不巧我的嘴唇,就在这时候,人中到左嘴角的那一块儿,肉嘟嘟的,突然猛烈抽动起来,伴有少量、轻微的麻痹,险些令自己咬着。我扬起声音:“爸爸,你看那两个人!他们目露凶光,今天晚上一定有人流血!”父亲用手臂把我飞快搅进后院,一只拳头捍进我牙齿之间,动作是爱惜的,本意是捂我,来不及变换:“是吗,你个女孩子,看你都胡说些啥。”他不以为然,我不知所以然,我说出这样的话,跟我是女孩子有什么关系。但霎时我为自己说出那样的话来感到羞耻,我才几岁,何况我还是个女孩子。没有目睹两个人的眼神我只是感到,相信吗,我一直有鼻炎,嗅不到花香和狗屎臭,先前我为之喝彩。可那片嘴唇,一旦接触到不洁净的空气会浮肿,不是整个嘴唇,而是一部分,在左边,就是老爱在灵感中抽动的那部分,仔细看看会发现,这侧嘴角的汗毛浓密许多,我理解为它较之右嘴角运动过量变得肥沃。你相信它有这功能吗,它好像早已扮演了我所有的感官。
那户人家,某个机构的头儿,不是原住户,中途才搬来的,原来这整片儿都是扬花妈妈家的,用来种菜。他与扬花妈妈家达成协议,分享了这块沃土。头儿门庭若市,送礼求助的人们延续到深夜。大约是在十秒之后,说的这十秒,只跟我十岁有关,这样整个回忆会显得整洁,究竟用了几秒钟有什么要紧呢,我忽略了,这样你会觉得不大可信:“怎么能刚好都是十呢。”实在对不住,这么说吧,你一生之中失眠过吗。一生这么长,再怎么和谐也有一两次,我不怀疑你生活的质量。你领教过夜晚的深邃和空旷。那样的夜晚,我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不横加干扰,能听到火车经过的滚滚烟雾声,还有弹簧啜泣,这些弹簧可能是行军床里的也可能是机械里的,像谁轻轻吸着鼻子,也许根本就是谁吸鼻子的声。还能听到某些身份不明的东西在夜里静静站立睁大眼睛的声音。这些东西是用来看的,可那么远,我只好去听。
我吊着父亲的两侧侧耳倾听:一个欢天喜地的开门声,铁门哗啦,面对活泼的礼物,谁不欢喜呢,跟我想的一样。两个人赤手空拳,衣形也淡薄,他们丰厚的礼物到底藏在哪里,深更半夜去哪儿购买,难道礼物可以在路上捡。刚才我们一路走来,怎么就没捡着。应该是现金。一声惨烈的尖叫划破长空,有流星的效果,我几乎要许愿了,陨石堕落成砖头。我警觉的母亲连忙爬起来,扒开院子里的我们,瞬间模拟成联防队员,赶过去主持事务。头儿的夫人被人拿半截沾着污水的砖头砸在前额,血流不止昏迷不醒。砖头先前躺在污水里,浸泡得有些酥软,像一片僵硬的饼干才不足已致命。夫人在一年多后才醒来,我深感内疚,我早料到她会被打成白痴。可万一不灵验呢,岂不是扫了她的兴,我还是一个孩子啊,她会相信我吗,我和她从来没说上过一句话。父亲再没提过,他觉得不安、不吉利,在古代,挖出不祥的物品更加要深埋,或者他觉得纯属偶然。大家都像父亲那么想,也没办法,我没什么好说的。你要是心思有些动摇了,我可以接着说一个就近的事儿,个人的难堪事,要不是想博得信任,我没必要说出来。
经常遇见的一个女人,应该和我差不多大,比我小一岁也可,本地人,形容不出她的样儿,我似乎不关心她的容貌,我知道她是她就对了。跟我一样,在这个小城某个角落里静静成长,我能听见一些瓜落地熟的声音。我在电梯里遇见她,在饭局里,在公园里,现在我们互相还不知道名字。遇到她我会觉得很难受、很压抑,那片嘴角伴随着相遇轻轻弹动,像一片熟睡的海浪自行涌送。轻轻的,轻轻的,有些像静电作用,但我知道不是,完全是我嘴唇自发的,我预料我将失去什么。这大概是凶杀案跟桃色案的振幅分别吧。对于我来说,此桩桃色案比凶杀案更要我的命,因为它发生在我身上。地球上各种生物,多次遇见同一条母京巴,我倒不作她想,不起眼的小城拥有成千上万的人,凭什么老是她。我前男友是外地人,离这挺远的,要不是我带他,他有生之年都不会来到这里,我却发现,陌生女人迫不及待成为了我的情敌,她等得就是这一天,多次相逢只为试探我身边有人否,找男朋友没。初次见她就该明白她是个什么主,可惜全迟了。说起我的情敌,你似乎听不下去,那算了,我不说总可以吧,请你转身的时候,别偷偷埋汰我,说我精神病什么的,这已是万幸。真跟神经挑上点儿关系,一个女流,怎么好做人。就算面部神经出了问题,面瘫的征兆,神经跟精神可要区分开,这点常识想你知道。我挺正常的,一辈子没有得过什么面瘫脑瘫,就是这样,才二十出头,喜欢把以后的事情全定了,仿佛我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一夜之间,骚货蠢货成了俏货,满世界有人找,我总不能说,你们找的这本杂志都在后面那个书架上。你们要找的人和我今天说的这点败絮般的事,以一封不大纯良的家书的形式,来到我们家饭桌上。虽然已经时过境迁,它似乎日益膨胀过,像一张迟到的菜单,惨白寡淡的视觉效果冲垮了我们的食欲。我们申明根本没点菜的权利和机会,食欲老早之前就毁掉了。母亲不在桌旁,不知道拿着碗上哪儿处理机要去了,时至今日,她还是不肯好好说话、好好吃饭。
没有阅读的欲望,连我八十岁的祖母都看出端倪,我这么个聪明的孩子,更是一目了然,看也无须看,生了一双透视眼。用祖母的话说:“这封信不正常,不像来自寻常百姓家。”她说的是不正常,也可能是不正经,常常混为一谈。地址是株城一个长串数字的信箱,它的来历连见多识广的邮递员也羞于启齿,是什么地方犯不着再注明,让我们心照不宣去,他有生之年送了第一封就不愿意送第二封,让他再送诸类信件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他大不了甩手不干。它看起来铁面无情,不象有些信件拿着会烫手,卖弄各式各样的情绪,毛茸茸的、带刺儿的,力透纸背。而这信纵然有,也被封壳粗暴地制止了,它的冷漠使它具备了保鲜功能。没准它是作者亲手糊制的,那地方专门让作者制作这些简易廉价的产品,作者除此之外如果还能、还肯干点别的什么,也不会输送到那儿去。它从不期待回执,只为通报一个不幸的讯息,家属提着赎金去认领则是后话。
上面有一个陌生的学名,刻意的一笔一划,XX梅。一剪梅的梅,梅花三弄的梅,梅兰竹菊的梅,黑红梅方的梅。这样一个名字,应该带来坚韧的品格和美好的人生,却未遂愿。作者看起来好久没写字了,接受过义务教育很可能又半途而废,如果这些年来继续写着字,今时今日就不必写这封信。XX梅,这个如饴的傲雪的名字成了一颗风干的话梅,没有人愿意含在嘴里或者轻轻喊起,在座的只好在西门西范围内从姓氏猜起,往小名儿上靠。我祖母知道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形成的时候她像参与建筑选址一样伫立在现场甚至提出不少建议,她年纪大了给忘了,她险些把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又如何记得一些不相干的名字,我们不要再勉强她。我父亲应该在麻将桌上的风言风语里听过,可这三个字作为一个晚辈兼邻居的女性代号,他怎么好意思听到心里去。而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却第一反应知道是谁。我把信封用劲捏住,差点掐死了它,不断给他们提示,主持着一档我猜我猜我猜猜猜的娱乐节目,我觉得他们的智慧太有限,我到底是不是他们的后人,怎么生得如此机灵、水灵。
可怜我那短暂的得意,母亲不知道从哪里闪现出来,立刻插上一杠,她不肯耐着性子陪我猜一会儿,直接索要答案,我不给她就采取行动。眼看着母亲起身拿她的秘籍,我赶紧制止,提示了大家最为关键的一个组合词语:女子监狱。我们这种规模的城市是没有女子监狱的,男子的也没有,我怀疑我们有没有一只像样的女子篮球队,至少要到株城,这样一个不吉利的冷漠的数字信箱,一定代表一座监狱。我赶忙为知道这个所在表示羞耻:“我在哪儿看到过,可能是报纸,有一点儿印象。”“想都不用想,你燕子姐姐啦。”祖母和父亲同时猜了出来,都有些扫兴,他们巴望是别人或者别的什么事好用做谈资,这个人远在天边却近在咫尺,是可以称得上是世交的女儿。真没劲,难得的悬念就这么一语道破,你看看,一说到女子监狱就能联想起一个女人的名字,可想这个女人的臭名昭著。同时我也为自己不惜牺牲两家的情义来炫技感到羞愧。人就是这样,只要有表现的一瞬间,牺牲个把谁又何妨呢,自我牺牲也在所不惜。
祖母叫大家不要再嚷嚷,分秒不差,打开电视收看一档热播节目,《世界大不同》。每天报道一些千奇百怪的事,深受西门西人欢迎,同西门西人一起收看的还有全省人民、全国人民,最近热烈报道了印度的双面魔婴,但并不代表印度人民、东南亚人民也成了它的观众。生儿子没屁眼我们相信,印度神油我们相信,若不是记者亲自奔赴印度零距离接触,谁也不肯相信,以为她是一个精致的橡皮模具:有四个眼睛、两只鼻子、两只耳朵,给人视觉上的错觉就是她一直在摇头晃脑。两张嘴都能张开吃母亲的奶,长大了就可以一边吃东西一边演说,被印度人民奉若神明。险恶的报道往往分为上下两集,交错播出,今天上集、明天下集或者隔几天才播下集,没个准,让不忍心的你每天盯着看,收视率一环扣一环,人们在这个时间段被牢牢栓在电视机前分身无术,竟然有些羡慕双面魔婴能分出一双眼睛去看体育节目。
《印度女婴》播完,插了两个广告,一种眼药水,一种饮料,两者都曾是我热爱的牌子,眼药水滴惯了有依赖性容易犯困,饮料喝多了也有类似效果,我已经摆脱它们几个月了,无论今天它们怎么排着队、归着类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也不买你们。心里突然产生一种神秘的敬重感,那么多的广告片,大海捞针,为什么今天就它俩手牵着手、背靠着背,也太天涯若比邻了,这分明是筛选给我的。难道今天这档节目是播给我欣赏的,难道浩荡光阴有一小段是给我的。接下来的《越狱第一季》,我才明白自己怎么会知道女子监狱这档子事,这则报道是重播:株城监狱两名女犯神秘越狱,两女犯能吃能睡,特别安详,误导了狱警。越狱前一天她俩很平静,相约给家里写过信,希望家里人早日把她们领回去或者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出来。第二天信寄人空。请市民们用不着恐慌,这两名女犯都不是什么高危犯罪份子,一个是因为鸡鸣狗盗的事,一个是因为装神弄鬼的事,进来之后非常温顺乖巧,越是如此,仁慈的狱警对她们越是放松。整个监狱没有攀爬扳撬打斗的痕迹,相当于人间蒸发,等发现她们不见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之后了。监狱方面正紧张联系女犯的家属,在这第一时间里给广大人民群众致歉。被采访的狱警一脸茫然,甚至他们觉得那两名失踪的女犯更加无辜,事情未查明之前不作通缉处。
“说曹操曹操到,就是燕子她们那里。”祖母一时没找到眼镜,贴着屏幕几乎钻到现场去,险些沦为高龄女犯。节目拍摄得混乱、简短,远在天边的印度镜头反而清晰,近在眼前的株城镜头反而模糊,真是崇洋媚外,镜头跟我们一样,从不珍惜眼前人,无法自圆其说的镜头匆匆而过。我窝在沙发里,该死的嘴唇,又轻轻抖动起来,它似乎很得意,深谙个中滋味。“真讨厌,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厌恶地想,警方会给我们一个交代,狱警不是人贩子,难道把她们卖到乡下去不成。想推卸责任,也犯不着说她俩伪装成家书,这不是瞎扯吗,伪装成两个邮筒还差不多。
你的兴趣似乎还停留在那个尚未揭发的秘籍身上,都怪我,忘记补充了,说穿了你就觉得没啥意思了。不必觊觎我母亲的秘籍,它不过是一本花名册,又不是暗杀黑名单或者受贿启示录什么的,也不是葵花宝典,你肯定这么想着去了。只不过西门西人无论财大气粗还是花枝招展,都将被这花名册还原成几个字、几段身世。老一辈人尤其我祖母那一辈流行揭底,听说了一个人的事迹若是感到疑惑,就要顺着这个人的姓氏、辈分剥几层皮、抽几根筋,谁是谁的后人、谁靠谁起家,仿佛洞悉世道拿捏舆论。转眼到了一个笑贫不笑娼的不要脸的年代,此法就渐渐失去它的魅力和魄力了,这使我祖母非常丧气,觉得晚年不再有乐趣,陡然老了几岁。如同走在西门西里,一个衰弱的老气横秋的人,很难再赢得一个壮硕的春风得意的人的尊称了,甚至一个点头和微笑都那么吝啬,简直施舍。除了一个人,经常向人们赊借讨要的燕子,她嘴巴再怎么流蜜,也得不到大家的尊重和回应。
一直以来,也许是从她模拟联防队员的那个深夜开始,我母亲在居委会承接了西门西这片儿的活儿,是她请缨的也可能是居委会委派的,如同一个泥瓦匠惊喜地在某个大型工程里承包了化粪池的修砌。她要做的事情无外乎丈量土地、发放老鼠药和安全套、监视流动人口举报不法胎儿、上报堵塞的下水管道、通知妇女免费检查阴道等等跟西门西人息息相关的琐事。我们家逢年过节都会获得来自居委会作为奖品的雨伞和床单,早几年还有锡桶,堆了一小堵,走错门的人以为来到一个酿酒世家。床单数量多如牛毛、多如安全套,母亲夸口我将来出嫁不必再买嫁妆,我有些弄不清楚,究竟床单是嫁妆还是安全套是嫁妆。客串谈判专家的她还获得一些群众的香烟、蔬菜,多半是些棘手的事儿,她总会面有难色地退回去,生怕违反原则授人以柄,比一个荒漠里的老党员干部还高风亮节。这对我们是有好处的,她觉悟拔高了,很久都没有打骂过我们了。所有西门西的蜚短流长不管它是否源远流长,诞生以后总是先到我家门前萦绕片刻,仿佛脱帽致敬交由我母亲审核,才能形成规模。她给人的感觉就是那样,她是西门西的唇舌,西门西的权威,是西门西的刘胡兰,是西门西的花木兰,人们对她的印象就是,什么都不是。所以,有这样一封惊人的信,投诉无门欲哭无泪,习惯性来到母亲手里,由她转交到位。曾有一个十四岁的异地男孩写信给我祖母,表示对她的兴趣,妄图和她成为笔友,信纸被折得打不开,我祖母吓得不轻大病一场。当我看到这封信,心里会产生一些花团锦簇的感动,我的母亲,她的后半生,是整个西门西不能否定的一生,西门西里将有她浓墨重彩的两笔,升腾成酉门酉。
XX梅,信封上的名字,也就是俗称燕子的女子,我确实该叫她姐姐,她大我十岁。看吧,你又开始见外了,还在跟我计较这个数字。我说了这么多,难道还不能抵消你对这个数字的成见吗,你可真固执。我们两家相识三代,她祖母和我祖母,她母亲和我母亲,她女儿菁菁从不肯正眼看人、也不叫人,我和她没什么交情。我祖母是个作风极端严谨的人,西门西女子稍不端庄就要遭到她猛烈抨击,她从来不在乎伤害得罪谁,却与这么一家子交往密切、心中未存嫌恶,所有的情义全来自燕子的母亲扬花,可想而知,这情义的慎重。两种密不可分的称呼你也看见了,我叫我妈妈为母亲,就是为了方便我叫扬花为妈妈。
从来没见过这么善待孩子的人,有空没空,随手抄起个孩子就能带上好半天,再顽皮的孩子在她手心里也不哭不闹,孩子心里知道,谁友好不友好。听祖母说,我三岁时候,头顶上长了一个脓包,恶臭无比,切也无法切,时间长了处理不得当,成了一个黑窟窿,我父母都习惯了,让我这么顶着烂着,蝴蝶结似的,跟开了天眼差不多,我几乎要为我的灵感一说找到源头了。唯独她寝食难安,担忧我不会长头发,被毁去女子的美貌。她想到一个办法,效仿古代的忠臣或者孝子,每天把我按在他们家的凉席上吸收地气散热祛火,嘴叮在我头顶上把脓汁吸出来。那是夫妻或者母女都不肯做的事,现在我们可以栽培一只蚂蟥或者一只蝙蝠来完成,当时实在没有办法,连我自己的父母都放弃,我于她非亲非故的不过是个外人。我不知道换做别人的孩子她会不会这么做,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呢。那些脓汁,看见了都反胃呕吐、令人终生不悦,何况吸了又吐,她简直疯了,又不是护士。而且我不记得这件事了,我父亲还记忆犹新,你瞧瞧,他记得这些无聊之事却不记得我的灵感。在气恼我父母不肯想出这个办法的同时,深深爱上了她,该怎么报答她呢,现在能有这么顺利的头发,谁又真正关心栖息在我头上的伤疤。她从未提过此事,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她可以前来邀功,没准获得什么好处,况且她日子窘迫,她反而怕丑,拒绝承认。以至于我怀疑父亲是不是记错了、安插错了,让我错认了恩人。我又是个什么好东西呢,老爱奚落她的儿女,她分明是拯救了一只天眼狼。
她们家离我家不到五十米,拐一个弯就到,在西门西的主巷上。整个城市流动人口密集、房租飞快上涨,西门西人能赊能借的都把老房子掀倒在地,修个三两栋、六七层跟蜂房似的。她家算是西门西世纪末最后一幢平房了,如果发福的蛤蟆似的西门西鼓着个大肚皮,它算是凹进去的肚脐眼,我不知道蛤蟆有没有肚脐眼。占地倒是不少,十年前削去三分之一给一个头儿修建院落,头儿是在我灵光闪闪中老婆被敲破头的那个头儿。昨夜有些没睡好,我说话的口吻是不是越来越无精打采了。
头儿以职务之便给燕子的哥哥宇宙弄到了一个招工指标,去了遥远的广城,今年结婚才回来两趟,一趟相亲,一趟结婚。明显是从别人头上抢过来的,酿成了那晚的血案以及我嘴唇的抽动。剩下的三分之二足足有五六百个平方。西门西一度传言她剩下的土地价值多少万,使她抬起了几十度的头颅,很快被严禁重建的规划政策打压下去,升值地皮成了一个烂摊子。用土地交换工作,算得上是一个远大的、明智的举措,也终于,她们家族有个成员被彻底搭救了、护送走了,不用沦落至此。这好处,当然给儿子。我外祖母也是这么给我小舅换取了工作,可没几年单位就垮台了,等于上了大当、吃了哑巴亏。
大木门前对称砌了两个屋檐低矮的门面,一个卖肉的,一个修理摩托车的。卖肉的比较低调,除了肉价比较高之外每天网罗了一桌麻将,企图把房租捞回来,任凭洗猪的油水流淌。摩托车修理的店面简陋招牌却显赫,自称是某某国际摩托品牌的代理维修商,无从调查取证,停靠的摩托好像是残障人士开的,汽油粼粼。汽油、猪油的气味、颜色一晕染,就像黑白素描里的阴影叠加,给人一种压抑的气象,让人感到世道黑暗命运不济。这些不伦的小店铺布满了西门西,好比一条藤蔓上长满了歪瓜裂枣。老房子未必不好,前庭后院的,有清幽的味道,前后都有水井,有冰镇的功效,形成两只个天然的冰柜,没冰箱那会儿左邻右舍都要把熬夜的东西寄放在井中。尤其后院,没人看管的剑兰,长得人多高,跟热带雨林似的,传来剑兰的哥哥剑龙快复活的骇人消息,春天,还贴着地皮长一些包饺子的野菜。别家的母鸡从楼顶滑翔而至,不肯回家,找到了世外桃源,主人经常摸着脑袋上门来捉。这种院子里肯定有蛇,她在家里沙发上睡觉,手指被咬破。她执意说是老鼠干的,仿佛这般说法,她的伤口就能体面些,起码她的居住环境像是室内而不是野外,那牙印一点不像老鼠的,老鼠直喊冤,在我母亲的陪同下去防疫站打了预防针,花去全家半个月的伙食费。每个月的收入不过两个门面的租金,还有我母亲帮她办理的三个人的低保,低保是什么呢,就是够一个人每天吃三顿稀饭饿不死也没有力,刚毕业那会儿,我时常嚷着妈妈给我办低保。儿子断断续续寄钱,可儿子长大了,在讨老婆的名义下,大部分的钱将交由其他女子哄骗,她却要养三个人,女儿,女儿的女儿。
和所有中年丧夫的女人一样,老公失去得很雷同。老公原来是有手艺的、有气力的,半路出了事故、摔坏了腰,可能把肾脏摔坏了不敢声张,每天喝闷酒发虚火,猜忌、怨恨邀请了家庭暴力来作客。最离谱的是有一次她去买菜,路上听说了好笑的事,回来迟了点儿,好事者,卖猪肉对面的杂货店老板也就是俗称女太监一撺掇,当时还没有开杂货店,他竟然怀疑她和一个跟我奶奶差不多年纪的老头子有染。她躲在房里,他连门都拿刀砍破,两个孩子在家里吓得东躲西藏惊恐万状。亏我祖母及时赶到,我祖母在这些凶光毕露的场合有她天然的威性,她一生很传奇,干过革命手染过血,又是长辈,轻易喝退了他。那时候他已经神智不清,这是垂死的一次怀疑和动怒,倾其一生,干脆连理由和借口都不要了,就是要霸道,就是要荒唐。没过几天,服毒自尽,挨打的没自杀,打人的却先死了。我想表示的是,脆弱的人容易先死,你可别想歪。
儿子要隐忍一些,默默去读技校,不知道有没有被人欺负,他在这个城里只有唯一的朋友,竟然是我的表姐夫,他从广城归来举行婚礼那天,当我和表姐夫不经意地出现在同一张宴席上,表姐夫的羞涩一笑,我深感这个世界的千丝万缕,突然有了一种使命感。我想表示的是,那种一闪而过的很好受的感觉,并不是说接下来,我跟我表姐夫要有点儿啥,你可明白。女儿外向,庆幸爸爸的死,因为不用再挨打了,没了爸爸的管制,立马飞上了天,绳子都捆不住,首先招惹上了一群小混混。我祖母、父亲都曾加入过寻找她的队伍,是寻找她的主力军,在荒郊野外、废弃的工棚、搬迁的旧学舍、馊臭的录象厅,那时候还没有歌舞厅酒吧洗浴中心,她只能出现在弥漫着尿骚味儿的场所。如果有那些地方反而好了,起码环境好一些,她不至于如此无价贱价,没准儿能存一两个体己钱。我祖母险些被她气死,多次目睹她只身一人半裸着身体和民工流氓地痞们追逐嬉戏,仿佛一天没有多个男人就不成。一哄而散的人群把扬言报警的祖母带倒在地甚至从其身上踩过,她也跟着一起跑掉,还回过头来做鬼脸,她不肯回头,祖母再如何逞能也没有办法,带着一身沮丧的脚印回到家中。到了这份上,我祖母何尝不是她奶奶呢,久而久之大家灰心了,像我头上的那个天眼脓包,随她烂。果然烂出了一个毒瘤,一九九几年的沙城街头,她才十七岁,于路灯都闭眼的深夜,生下了一个女婴,爸爸是谁不知道,身边行人没有一个,就算有,谁愿意摊上这倒霉事儿呢,脐带无人剪,辗转抱了回来。我无法理解年少的、放纵的欢乐,到底获得了什么样的硕果,除了遭人遗弃、败坏自身,值得到死不悔。
她来到我家,用过的杯子我父亲转手扔掉,她看见了也不介意。西门西里传闻她已经吸上了,每天眼屎迷糊瞌睡连连,唯恐有爱滋。她哪天去店里吃米粉,大家就不敢吃,弄得老板不情愿给她煮,要求她自带碗筷。她去的次数并不多,一个人吸上了消耗会很高昂,反而节省到一碗米粉钱,吃个早餐都奢侈。扬花一不在家,她就带一些乱七八糟的人住进去,按照西门西人说的:卖淫卖到家门口,肉钱房钱一起收。这两句已经编入西门西孩童的儿歌大全,在拍手掌的时候会听到,在跳皮筋的时候会听到。可是从来没听说,她给西门西的谁谁谁卖过,谁也不会打她的注意,男人们路过她家门口都要避而远之。这是微薄的世纪末的廉耻。我在想,西门西的嫖客们,有朝一日想起来要去嫖娼,所嫖对象的姿色大不如她,会不会对她存有念想,这念想会不会如火如荼令他饱受折磨。不全是卖的行为,有时候是恋爱行为,也有些痴情种子,曾经涌现过童男子,让西门西的中老年妇女百思不得其解牙痒痒,贵为贤妻良母,怎么就没有几个毛头小子肯为她们这样那样,真要有那么一两个,她们抛夫弃子又何妨。好逸恶劳的小伙子们大多在街上做扒手或者飞车党,拿钱供她吸,淡季供不了她了,就暗自离开。明明是些胡作非为的人,却在她家门口谨小慎微的,上门女婿似的,企图给邻居留下好印象。父亲暗示我离她坐远一点儿,不要那么近,万一吃到她的飞沫可不得了。过期发霉的饼干我准备倒掉,这个饼干盒不错,还能利用。她把盒子抓去揽在怀里,手掌铲起碎饼干直往嘴里塞,毫不忌口。我们家人心底想到一块儿去了,碍于情面,如果她不是扬花的女儿,我们早把她赶出门。我只有突发其想的时候才试着接近她,她多么像一本翻阅得稀烂、破损纸张泛黄的书啊。她知道我写书,很疑惑得问我:“你写书是谁教你的啊,还是天生的,为什么你会,我就不会呢。”这个问题令我热泪盈眶:“是啊,怎么会是这样,我也不知道啊。”她嚷嚷让我请客,“行啊,你要什么,你说。”“那你送我一包卫生巾。”我一下没听懂,认为她肯定要什么奢侈品敲我一笔,或者卫生巾对她来说已经是奢侈品,我认为,她人尽可夫早已闭经或者肠穿肚烂,哪里还要用什么卫生巾。
在这里补充一下,包括扬花的女儿的女儿在内,注定交上了这样的恶运,容貌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