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府1(王威)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陈二发表时间:2008-05-02 00:29
关于大将军府,关于黄怿大将军的事情,我已经说过不少。大致来说,我一个耐心不够好的作者,总是一不小心就把故事写完,总是一不小心,就撂下一半的故事,懒得再写。事实上,像我这样的作者就不应该写字。
  是的,关于黄怿,我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想说的,一个死去的人物,不能再主宰自己生命的人物,不值得存活,哪怕是在纸面上。
  然而建筑不一样,它们永远摆在那里,即便是烧了它毁了它,它也能被后来重建。我们知道,在古代,有些古代大型的建筑,需要历经几个世代才能完成,巍峨矗立,比如像德国的科隆大教堂。我们也知道,有些建筑,毁了就是毁了,哪怕再重建无数次,它的命运就是被毁掉,比如说名列七大奇迹之一的亚历山大灯塔。我们还知道,有些建筑似的永远不会毁灭,这些不会毁灭的建筑的特征往往是巨大、丑陋、夸张、笨重,我说的,所指的,当然是该死的金字塔和该死的万里长城。居然花千万人、几辈人的精力去建造如此无聊的玩意,而且居然在后世有无数人为之歌咏,如果有外星人的话,如果这些建筑真的是为外星人所兴建的话,我想外星人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人类的智商太低了。
  还是继续说我的大将军府吧。
  这是当时唯一一个横跨京师崇仁坊和胜业坊的大宅子,它后来的主人是毛细管毛大将军,在他在世的时候,他三平贵溪蛮,其后又历任陇右节度使,河朔节度使,剑南节度使,以中书令、西平郡王等十个头衔致仕。
  那时候,整个王朝正达到国势最强大的巅峰。从首都的凤集门西行,到王朝的最边界,足足有一万二千多里,田庄屋宇,不绝于途,杨柳桑树,铺满大地。关内之地人民,从文宗皇帝算起,已经有一百二十多年,不知道什么刀兵战火。而每年边关的将领,不时拓地几百里,他们不断的出击,攻打日渐弱小的野蛮人的部落,烧杀他们的家园,掳掠他们的男女。
  万国来朝的盛世,有如一匹灿烂的丝绸,无尽的展开。
  春波暖照,摇动香圆湖上往来画舫,画舫之上,有的是公子美人,随着流水无情去,便加添几件无情的情事。官府为了便于管理,香圆湖上所有的画舫都需停靠在鸡尖口和猫儿庙两处。
  说起猫儿庙的来历,若不是老人不能晓得,相传是献武皇帝开国之时,京城有一户姓毛的人家,家中一位奴婢怀胎三十个月,一朝产子,生下来的却是一个满脸是毛的猫小子,这猫小子长到十二岁,依旧呆呆傻傻,不会说话。而毛家大公子因犯罪被发配到辽东,其后北胡入寇,攻陷辽东,一家人着急悬念,毛老太太更是将两只眼睛都哭瞎了,这时候猫小子跪伏在地,请求说,老太太不要难过,我去看毛哥哥去,且请为我准备好毛哥哥要带的食品衣物。
  若是平常时节,自然不会有人理会,可是毛老太太瞎了眼,看不见了,当真了,忙叫家人准备好。
  第二天,猫小子背着一个大包裹出门,也不乘车,也不骑马,向云烟一样的跑在了尘土上,看的出来送行的人都呆了。到了半夜时候,门外噼噼啪啪的乱响,毛家人开了门,见猫小子全身是汗的站在门口,嘴巴咬着一封信,信上封口还是湿的,拆开看时,正是毛大公子的手迹。
  其后,四下邻里都晓得了,都请猫小子送信,千里百里,一日可到,不到半个多月,猫小子尽然以此劳瘁至死。临死之前,口咬书信,木立在送信人家门口。乡人为之感念,因此上募集木石钱粮,立起了猫儿庙,近百年过去,猫儿庙越扩越大,占地二十亩,各方的神灵都在这里有了位置,既有如来,也有三清教主,更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俗神,管厕所的厕神、杠夫子的穷神,又有虫王,又有贼星,等等,不一而足,都在这里拥有一席之地。反而是猫小子的金身却不知道被鼓捣到那里去了,只剩下猫儿庙这个名字流传下来。
  猫儿庙外,则个三教九流汇聚的所在。常住有五六百户人家,日常往来的却有几万之数,若是年节嘉庆,或是奉迎宝华寺的佛骨时节,更成了针扎不进,水泼不入的世界。人称“小京师”却不是没有道理的。人多的地方,自然百业兴隆,共有各行各业的店铺和摊贩七百七十三户,大小戏园九个,坤书馆七个。临时设摊又有四百三十九户,这些还都是明文在册的商户。因此上,官家特意在此设置了知巡院并诸市司,一则征税,二来巡查,三则平准。
  除开商户之外,猫儿庙多的是露天设场卖艺的,习称"撂地"。一是杂耍的,二是说唱的。杂耍的从来上不得台面,这个不消去说他。倒是说唱的,一但说的好了,有人捧场了,就搭起了大棚,说的最好的,又盖起了书馆。
  书馆又分两种,一种是文书馆,说的都是前朝的旧事,轰轰烈烈的儿女传奇。一种是黑书馆,为什么这么个叫法,因为里头讲的不是古,而是今,或是各州道的沉冤血案,或是本朝的宫廷秘史。当然了,讲的时候,一通鼓乱敲,或是遮去名,或是隐去姓,总之一句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本朝文网之密,远迈前代,翰林馆的大人们偶尔写错一个字,都是掉脑袋的罪过,照着这个理,这些黑书馆都是要掉脑袋,掉全家人的脑袋。之所以没掉,还留着脑袋一直在猫儿庙说个不停,是有个缘故,当年文宗大皇未曾入续大统的时候,和他的弟弟恭王两人,便流落在着猫儿庙附近,一个说书,一个卖唱。后来文宗大皇因缘际会,潜龙飞天,身登大宝,感念旧日情谊,特许猫儿庙的说书卖唱的,除了免税之外,特许议论朝野大小情事,更一再嘱咐御史们,要知天下大事之坏,坏在了何处,都在说书人的一张嘴上。所以京城中做御史的,第一天没有不来猫儿庙找黑书馆的。

  这一日,从香圆湖的画舫走下一主一仆,仆人长的比主人高,弓着背猫着腰,或在前导引,或在后跟随,神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主人则是一袭青衣,不怒自威。面白无须,下巴的一颗黑痣上却站这几根毛。若是稍加留意,便可看见他腰上悬挂的是一个紫金鱼袋,如果不是五品以上的官员是没有资格佩戴这个的。
  两人走到了一处“二友轩”书馆,仆人趋步向前,道,十三爷,是这里了。
  主人上下左右打量了一下,哦的一声。
  二友轩可谓是黑书馆中的黑书馆,一进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若不是前头有一个纸灯笼挂着,都要以为这黑是没有劲头的。两人走到灯笼处,再一转身,又到了下一个纸灯笼,眼前豁然开朗,是个足可容纳四十多人的四方庭院。南台之上,一个说书人,一张桌子,一条长椅,一片云板,一把折扇。
  说书人的艺名叫做小王一凤,男人女相,声音却是苍凉肃穆。讲的正是本朝献武大帝发兵北伐雪狮子国的故事——
  献武大帝的谥号里头,有个武字,一辈子争城夺地的事,他做的比所有儿孙辈加起来还多,铁桶一样的江山,从来都是打出来的,而不是守出来。临到老了,胡子白了,屈指算起来,十全武功,一桩桩一件件都在煌煌的史册上,这个便不消多说了。当日的功臣们死的死亡的亡,真让他好不凄凉感伤。正待下诏从此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却见司天监的官员来报,荧惑入南斗,自下而上,守斗中十有四日,自西转东。
  献武垂问主何吉凶。司天监的官员解释到,荧惑出则有兵,入则兵散。荧惑不但出现,而且侵入南斗,南斗六星,主天子寿命,又主百官爵禄。俗谚有云,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国之君主,要当赤足下殿趋避。
  正说话间,殿外十万火急军情来报,北边反了雪狮子国。
  献武大帝叹了口气,笑道:这回不下殿走是不行了。
  国有精兵,朝无良将,献武大帝即日点起兵马,御驾亲征。



  小王一凤说到一处,拿起折扇,一张开。自有一个小厮跑上了,先端上茶水。小王一凤喝了一口之后,又有一位小厮捧上笔墨纸砚,打开了砚台,磨上的墨,便对着台下众人之前展开无字卷轴。小王一凤左右手各题一只毛笔,醮上墨水,就在卷轴上从下而上,倒写出两行大字来。
  献武帝兵发雪狮子国,莫大郎殒命刚原金岭。
  这一手双手同书,倒写文字的绝活,厅上众人倒是看多了,但是照例给了满堂彩。


  趁着这工夫,小厮们捧上蒸腾着热气的毛巾和小铜盆,走到一个新进来的客人面前。客人一手接过毛巾,一手在小铜盆上放下铜钱。经过十三爷的面前之时,这位十三爷毛巾倒是接过,铜钱却没有放上,而是向后一招手,他的仆人正站在最后面的柱子旁,忙跑了上来,从怀中掏摸出一串铜钱,十三爷怫然不悦的摇了摇头,他的仆人又从怀中掏出一小锭碎银子,十三爷闭上了眼睛。仆人踌躇了一下,到底又摸出一锭成色十足,有五两之重的白银放在小铜盆里头。整个大厅的看客们都哗得一声。后头的一位忍不住嘀咕一句,有这份子,都能找个一等一的婊子了。

  小厮看到这么大一块银子,眼睛直了,喉咙干了,忙跑去后台,又端出一个盆子来,上面排着十几块戏牌,可以任由客人挑选自己心爱的一出。十三爷看也不看,道:“先生刚说的,挺好,接下去讲,便是了。”
  小厮有点挠头,这样的客人还真没遇见,但还是照惯例请教了客人的名讳。这才退下。

  这时候,台上一通鼓响,两个人移了个大屏风出来,将小王一凤和桌子椅子裹在其中,再一拉开,小王一凤和桌子椅子全不见了。台下又是一阵喝彩。大屏风再裹上时候,众人眼前一花,小王一凤和桌子椅子都升到了屏风之上,居高临下开了场——

  这一回书,专为京师崇仁坊里来的练习曲练十三爷搬讲。二友轩有这样客人,是二友轩的福气,小王一凤在这里谢过了。却说献武大帝出征之日,朝班中出来一人,切切的谏言,陛下,天子诚然有巡视四方,狩猎田野的礼仪,眼下雪狮子国不服王化,自当凌之以兵威。然……
  献武大帝看时,正是掌监察之事的御史大夫陈冠希,一挥手道,然然然,然个屁,快放。
  遵陛下旨,臣继续放……屁。
  朝班的两行文武有些个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陈冠希正色道:陛下。
  放。
  陈冠希无可奈何,只好接着道:以臣昨夜调阅藩属司文件所知,雪狮子国地广三千,然后人口不过我们中国的一个郡。陛下如果亲征,则必然要出动庞大的军队,以策完全。倒不如派遣一位将领,提师前去,陛下只管安坐宫中,指示机宜。若然败了,再遣一位。便累也累死他们了。”
  献武大帝嗤之以鼻,道:“历代所谓守成的帝王,都是长于深宫之中,养于女子之手,竟是涂脂抹粉之辈,整天安坐在深宫之中,不与人民相见,所以才种下了日后帝国倾颓的根子。可是就你们这些文臣马屁精,把这样皇帝夸到了天上去。算了,朕问你,我此次出兵,你以为能不能攻克。“
  “一定攻克,然而,我心中愚昧的认为,陛下最好不要亲征。“
  献武大帝沉下脸来,道:“朕生平百战,无坚不摧,难道临到老来,反而怕了。”
  陈冠希抗言道:“陛下原来也知道自己老了啊!“
  献武大帝勃然大怒,道:“朕意已决,卿家若然不服,不妨随朕亲征。退朝。”

  是日,献武大帝下诏,命如流水一样汇聚到京师的各道州郡兵马,分设二十四军,每军设大将亚将平将三人,骑兵八军,步兵十六军,共校点得官兵三十万,号称百万。各军设受降特使一名,由宦官担任,不受大将管辖。阅兵之后,献武大帝亲到京师北郊祭祀天地神灵。
  第二日,第一军出发,以后每天派出一军,每军相距三十里,前后衔接,鱼贯前进。直到二十四日,大军方才出动完毕。如此庞大的军容,国史馆的史官以春秋笔法写道——近代以来,从所未有。


  献武大帝的御营位于第一军,晚上歇息之时,便由将作大匠扶风人张辉搭起六合城。
  此城用六合板制成,所谓的六合板,状如赌博用的骨子,板搭前后两面,每面方三尺。搭建迅速,不需一个时辰,城墙高达三丈六尺,四角还有眺望敌踪的望楼。六合城中,又依照此法,建有移动的宫殿,可容纳侍卫六百多人,宫殿既能拆开组合,下边则用轴轮承载,备有辕具,随时可以套上马匹,移动运转,至为快捷。
  一俟六合城搭就,外蒙牛皮,以防火箭,环绕一城,密布枪车,以为拒马。城墙之上站着的是强弓部队。此外在方圆三十里内,侦骑四出,以防夜袭。
  现在,献武大帝坐在行宫之中,身边坐立的是禁军的将领们还有三台五省九寺分派出的随员,以备随时处理国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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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备注)
  三台:御史台、司隶台、诸者台
  五省:尚书省、门下省、内史省、秘书省、殿内省
  九寺:太常寺、光禄寺、卫尉寺、宗正寺、大理寺、鸿胪寺、司农寺、太府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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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在路上已经行进了三十余日,越来越接近雪狮子国国境了,雪狮子国的请降使者在行宫外求见。献武大帝道:“这几日内,必有一战,诸位卿家怎么看?”
  众皆缄默。
  “既然是打战,就该由武将们先说说,左卫大将军,你怎么看?”
  左卫大将军北海高君静出列跪陈,道:“陛下一向对异族太过宽厚,往年他们天灾人祸,我们却总是帮助他们武器粮食。胡人全是贪婪之辈,翻脸无情,此番自讨天诛,劳动御驾亲征。一旦大兵压境,必然请降,这样的投降仅仅是口头上,臣以为不能接受,现在的天气,是阴云不断,最令人担心的万一接下来连日暴雨,那就难办了。所以,陛下应该斩了来使,星夜挺进,闪电出击,水陆兼程,他们的首都胜金关虽然稳固,然而,只要一举摧毁他们的根本,再接受他们的请降,才能一劳永逸。”
  献武大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目光缓缓的从随驾的文武百官脸上经过。最后朝御史大夫陈冠希招了招手,道:“文臣里头,向来是你话最多的,你来说说?”
  “臣无话可说。”
  “说吧,我看你都憋了一个多月了。”
  “臣受国家大恩,但愿死得其所。”
  “你是说你死的不是时候。”
  “陛下,去年江南大水,陛下亲诏,说要与民休息,这诏书,据说是陛下亲拟的。陛下,往年西征,士卒们一去不回,留下的创伤还没有恢复,陛下,你一再说自己怜悯人民的苦情,可是却一再的兴兵,我只怕,攻打下雪狮子国之日,便是天下大乱之时。”
  “好,说的好。嘿嘿。继续说。”
  “臣在工部儿子告诉臣,此次远征,过于仓促了,官员们督促粮草,如狼似虎,征调鹿车六十万辆,每辆运米三石,可是路途如此遥远,三石之米不够抵运夫的干粮之费,他们除了抛弃鹿车逃亡之外,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现在的情形是安分守己的无衣御寒,无食果腹,陛下,他们是你的臣民,不是你的仇敌。而雪狮子国,我敢问高君静大人,我们攻打下他们的土地,能够占领据守么,我们不能。那我们攻打他们做什么。他们之所以反叛,只不过是因为一再的要求互市而不愿意总是接受我们每年的馈赠罢了。”
  高君静目视献武大帝,献武大帝颔首允许,道:“此次远征,虽然急促,但是征调粮草,本是文官分内之事,你们做的好了,自然没有那么多事。我们打战的拼的是命,那些运夫是老百姓,难道我们这些武夫,反而是士大夫出身了。倒是你们这些文官,每次征调,从来是层层盘剥,失了皇上悯民的用意。人民逃亡则归恶于主上,我们要是打战失败了,难道也学你们了。”
  “都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和什么,一个笨蛋一个蠢蛋。”献武大帝站起身来,道:“传朕口谕,雪狮子国的使节听着,这回,老汉不见你们,等我到了你们的胜金关,你们还想见我时,再见不迟。”
  谒者传令下去,不久回报那些使节死活不走。献武大帝道:“告诉他们,每停留一个时辰,割下他们一个耳朵。今天就散了。”
  当晚直到深夜,四位雪狮子国的使节在割完了两个耳朵,一个鼻子之后,三位使节为了有辱使命,而自刎身亡。最后一位使节挖下一颗眼珠子掷于地上,扬言留下的另一颗眼睛要等看到敌国大军败亡的那一天,这才上门离去。献武大帝看着谒者端上来放在盘子里的耳朵鼻子眼珠子,叹息了好久。


  进入雪狮子国国境之后,御营停驻刚原金岭,献武帝命第一军和第二军分兵前去扫平挡在前路的两座小城,到了黄昏便传来“捷报”——城中居民已然撤退,粮草也被搬运一空,明显是坚壁清野之策。这种情形,献武大帝历次出征,往往遇到,所以也不放在心上。他在寒风中,握着冰冷的笔管,一份又一份的批复奏章,自本朝开国以来,历任帝皇之中,献武帝算是最为勤政的一个,四更即起处理事务,冬日之时,手上的肌肤往往为之冻裂。天性简朴,即便后宫宠爱的妃子,也不许长裙拖到地板,喜欢穿布质衣服,一穿就是几年。
  这时,京城快马传来三口漆书,这种漆书有三道封口,每道封口所涂的颜料不一,分红绿黄三色,除了监国太子和丞相还有司天监的监正之外,再没有人有权力写这样的信件。
  献武大帝打开看时,乃是司天监的监正回回人志费尼的来信,其人原本是个马奴,精于推算,言无不验,所以献武大帝力排众议,将他一举提拔为司天监监正。志费尼一年上封事不过三个折子,没想到今年正月刚过去不久,这已经是第二封了。
  信上写到:
  陛下此次出兵,臣不敢阻拦。陛下必胜,臣不敢贪功,陛下必死于此行,臣不敢隐瞒。陛下必得将星一位,以佑太子,以佐邦国,望万万垂心。
  陛下知遇之恩,臣无以为报,唯有以死相殉,书到之日,即臣仰药之时。

  献武大帝慢慢的看完,好不感伤,他觉得自己现在仿佛随时都在伤感,真是老的不像话了,出了御帐,星斗在天,几个守夜的士兵们坐在火堆之旁,抱头打盹,他蹲了下来,烧去信件。
  烟消之时,献武大帝自问,我生平杀人无算,多少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京驻口之败,河水为之不流,长山之战役,尸横遍野。自古以来的争城之战,都是要让生灵之血冲天,自己难道不是早该死了么。
  想到此处,献武大帝抬眼望着光芒渐渐隐晦的紫薇星座,胸臆间豪气陡然而兴,他大叫一声,长身而起,叫上十几个带刀侍卫,骑上骏马,出营巡视。

  刚原金岭是被两边的山岭围住的一片巨大草原。刚刚下过雪,寒风在天空中盘旋,让一行人的马蹄声显得生硬,远处有几只无主的马儿正在努力刨开积雪,寻找草根。暗夜之中,飞奔在这样一个不时耀出回光的雪原上,看着天之颜色如是倾颓,由不得骑手催趁起马蹄,自由的去,四处的去。
  带刀侍卫的头领几次跟上献武大帝,提醒离御营已经越来越远了。只是每次他话还没说完,献武大帝双腿一夹马腹,又去了好远。
  突然间一个侍卫一声大叫,连人带马没入一个陷坑之中,此时的天际晨光慢慢吐露出的它的辉光。前面一里之处,涌出胡人的马队,大约有千人之数,已经围了上来,人未到,箭已如飞蝗漫天而至,献武大帝和侍卫身上都披着精巧的软甲,只苦了座下的坐骑,转眼间已经有两三匹骏马被射中,长嘶一声,伏倒在地。将马背上骑手滚落在地。
  当此危急之际,带刀侍卫的头领喊了一声,变阵,众侍卫将献武大帝围在众骑之中,又喊了声护驾,拥着献武大帝回奔御营。才一瞬间的工夫,方才落马的侍卫已经被箭雨笼罩,成了箭靶子。好在随驾的侍卫都是万中挑一的猛士,而座下的座骑也都神骏非凡。因此跑了一刻钟的光景,能追上的胡人只剩下四五百骑,而随行护驾的猛士们在胡人的追袭之下,也折损了大半。
  此时离御营尚有三分之二的路程,侍卫们连着向天空发射了十几枚紧急烟火,然而朝阳初起,烟火的光芒能不能被御营留守的人看见,都是个疑问。而这个辰光又正是留守士兵最疲惫最松懈的时候。
  正在惶急的时候,一位骑手出现在献武大帝的前方,身穿玄甲,腰挎陌刀、梃棒,服色正是强弓骑射部队中的强弩御的伏远弩手,强弩御乃是每只强弓部队中最精锐的小分队,本朝的强弓骑射部队在战阵中威力强大,所谓争山夺水,守隘塞口,破骁陷果,非弩不克,献武大帝与貉虏骋于草原,故特推重强弓骑射。
  强弩御又分四等,为伏远弩手,擘张弩手,角弓弩手,单弓弩手。入选的标准是持单弓弩者射程百六十步(240米),于马上四发而二中,角弓弩射程二百步(300 米), 于马上四发而三中,擘张弩射程二百三十步(345米), 于马上四发而二中;而伏远弩手的射程最长,射程为三百步(450米), ,于马上要能四发而二中。可谓是当今之世最强的弩手。


  这位伏远弩手果然射术精绝,箭无虚发,马骑还未冲到献武大帝面前,已经射倒了七八匹涌上来胡骑。这一番急射,让胡骑们放缓了攻势,纷纷勒住了马蹄。
  在侍卫们的拥簇之下,献武大帝冲上了雪原的一处制高点。
  方才的那位伏远弩手马上一边行礼, 一边射箭,只取胡骑的各小头目,说道:“皇上快走,我刚才看见救急烟火,但是没人相信,现在孤身前来,箭囊中尚有八十支箭,只能阻拦一时。”
  献武大帝俯察雪原,只见一会儿工夫,原来掉队的胡骑们又汇合在一处,又有千人之众,之所以暂时放缓攻势,都是因为这位伏远弩手的神射之威。他让侍卫们将各自箭囊的箭都交给这位伏远弩手,又留下五个侍卫作为肉盾掩护。这才打马而去。临走之前,问这位伏远弩手,你叫什么名字。
  小民涿郡莫西汉。
  好,事情过去之后,我用你当权智将军。
  小民已无生望。
  如果阵亡,用你的孩子。
  小民儿子尚幼,请用我的弟弟。
  你的弟弟叫什么?
  这时,又一支流箭射倒了献武大帝的马匹,一位侍卫让出马来,献武大帝翻身而上,不顾而去。
  献武大帝逃回到御营之时,即令诛杀负责哨望的戍长。然后带领强弓骑射和幽并突骑杀回莫西汉固守的地方,却见雪地上留下两百多具尸体,胡骑早已离去。找寻到莫西汉的尸体却已经是五脏横流、肢体散落、面目全非,可见胡骑对他的痛恨,以至于碎尸泄愤。如果不是他手上的那把伏远弩,则完全无从辨识了。
  献武大帝想起自己的承诺,叫过左卫大将军高君静,可是张了好半天的口,硬是想不起莫西汉的名字。回营之后,找来强弓骑射部队的将军去查对名字,找到之后又问他弟弟是否也在军中,回复强弓骑射部队之中并无其人。献武大帝想着,看来也只有班师之后,再去找寻了,又想起志费尼的漆书,当下写了道密诏,交给谒者司领收藏,诏书首先叙述了莫西汉舍命护驾的功劳,指令不论将来出现什么情况,大军班师之后,必要授予莫西汉弟弟权智将军一职。


  梦,一个凄厉的梦。
  在公元前的某年,在未有长安之前,在众多绝色女子的温存中,监国太子欣桐出现在献武大帝面前,欣桐太子身着龙袍,头戴冠冕,手挥长剑,剑光闪闪,照耀在他的鼻尖眼前。在欣桐太子的身后,是他的生母懿仁天后,她笑容亲切的说着,孩子,我的孩子,这帝皇的宝座天下唯有一人能坐上,孩子啊,我的孩子,当帝皇的人,从来不能心软。正在危急的时刻,一文一武两位官员——御史大夫陈冠希和左卫大将军高君静,从欣桐太子身后抢身而出,哭喊着,太子,太子住手,你这是弑君啊,是青史再难抹去的污名啊,哪怕英武如唐太宗,也洗刷不去。
  欣桐太子到底是他的儿子,那么软弱,那么的有情,他在这会儿,放下手上的剑,咬起了自己的小指头,像是一个孩子。
  半梦半醒之间的梦是最累最耗人心神的梦,献武大帝在一半的清醒中追忆起欣桐太子从小到大的样子,整颗心就刺痛了,这是多么好的孩子,他教他读书识字,带他骑马射箭,啊,这个孩子总是那么温文儒雅,都四十几岁的人,当了二十多年的监国太子了,怎么还是这么软弱,怎么叫我放心把整个帝国,亿兆的臣民交付到他的手上,可是又想,痛苦的想,自己不是要死了么,快死了,还操心这些做什么,古往今来,多少朝代都改换了,宫阙做了土,天意无私曲,是不会让一个帝国只归一家一姓私有。
  半醒的自己,想到这里,就在梦中站了起来,抢过欣桐太子手上的剑,他挥动起来,杀了懿仁天后,吼叫道,你这个老婊子,都死了二十几年,怎么还出来做鬼,你以为做了鬼,我就怕了你了。他又一脚提到自己的儿子,用无比鄙视的目光,骂道,就凭你,也想杀我,也想篡位,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你这个软蛋怎么居然会是我的种。今天待为父的了断你。一挥,欣桐太子的脑袋掉了下来,陈冠希干嚎着抱起太子的滚落的人头,天哪,这是什么世界,他口中喃喃的念叨着伦常、大义、天理。而高君静则爬在地上一直惶恐的往后退,退到无处可退,撞到了一张摆放着花瓶的桌子,花瓶掉了下来。
  砰砰砰。
  整个营帐摇动起来,把陷入凄厉梦境中的献武大帝惊醒了。他站了起来,打开自己的营帐,眼前的雪地之上,耸立着的正是雪狮子国的国都胜金雄关。



  随着大军深入雪狮子国,一路所向无敌,然后到了这个胜金雄关,终于停下了脚步。此关依山傍水,路通一线,正是山河隔阻,为兵家扼守之要地。仰首唯见云茫茫峰兀兀,突然显出胜金雄关有如一条狰狞的飞龙降临于大地之上。
  胜金雄关所用的之建材乃是附近不远的鹭滑湖中的黏土,顾名思义,虽水中悠游的鹭鸟,对其黏性也不能自脱。建城之时,运来的土放在阳光下一经暴晒,便自然枪矛难进。这个时节,正是北地最冷的时候,天寒地冻不去说它,更见雨雪不定,守城的士兵将雪煮成水,再倒在城墙,于是城墙变成了冰墙,滑不留手,登城的一概器具,诸如云车,云梯全都没有了用场。
  左卫大将军高君静先是逼迫从各地掳掠的牧民登城,直到所有牧民死光了死绝了,才假设起各种弩机、投石车,霹雳车,然而射不了两天,已经是弩矢几近,左近的一切石头都被搜刮一空。最后仅能靠投石车发射冰块,这对城墙的守军几乎无从构成危险。于是只能沿着整个胜金雄关构筑起长围,好在胡人并不出击,不到半月期间,长围已然合拢。
  顿兵坚城之下,唯一的办法,自然是希望速战速决,但是胡人既然龟缩不出,那就唯有不惜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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