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数父亲的鱼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米米七月发表时间:2008-06-04 00:08



米米七月

这边儿的传统,吃了年夜饭之后的清晨,带上少量的烛火,去送亮。这次去不作打扰,清明才是重头戏,在坟头插满珠钗。送亮也就是上坟的意思,送亮这个说法,显得我们的亲人们自离开之后一直生活在泥泞和黑暗里。外祖父的墓还是多年前迁坟的时候去过一次,一挖开,之前干燥的用石灰糊过的坑已经成为水沼,里面跑出来很多青黄不接的蛇,像肝胆和肠子流了一地。眼看着这些蛇被烈日刺伤,惊恐地溜掉,这似乎是家族兴旺的迹象,没有人驱赶哄吓,蛇虫鼠蚁在这个时候是吉利的、受欢迎的。祖父的近几年都没去了,修葺的时候也不肯去。
在这些清晨,刚玩儿了通宵的我手掌是脏的,用手背擦着朦胧的眼睛,把父母支开,向父亲说明跟母亲去看外祖父,再同母亲表示跟随父亲去看祖父,不管他们对质否,趁着这个间隙冲上楼呼呼大睡。剩在家里的祖母并不计较,她端坐在沙发上看医学报纸,她是一个革命者、无神论者,心里想得开,因为她认为,我们应该供奉活人,不必再为死者流一滴眼泪。这是否暗示我们对她不够好,此举真是站在逝者的肩膀上。有了祖母精神上的支持,母亲自然是睁只眼闭只眼,动我不得。而且埋葬先人的山虽然不远,极其难走,我这样的八字脚走上一回,泥水能溅满后背、溅到后脑勺去,在寒冬又要多出一套笨重的衣服让她洗。为此我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得不到祖先的庇佑,也许是心理作用,可怕的不肖一定是赌徒时期的我九赌十输的终极原因。先人对我的轻慢相当不满,一定以某种力量制裁着、戏弄着牌桌上的后代。

我是个冷漠到无精打采的人,主张在亲人活着的时候描述他们,即使他们多么面目可憎,多么乏善可陈,他们死后,我肯定会迅速遗忘他们。只有在讲与他们相关的故事的时候,才能无论开多么一小道口子,都能血流股股,自行决堤。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在日后伤肝摧肺的回忆里偷工减料,或者我根本不会去伤心,还不如惨败的一场牌局伤心。而我的父亲,他似乎已经把自己推倒在生命的边缘,他有糖尿病,还不至于尿毒,这个病号称不死的癌症,每个夜里他会皮肤瘙痒难忍,躁动得被母亲踢下床去。祖母说是他年轻的时候好吃贪喝所得,不值得怜悯。每逢参加一个人的葬礼,抚摸着棺木,他总觉得自己是下一任死者。他把这个怀疑说给年龄不在他之下的守灵人听,使他们哭笑不得。

多次端详我的父亲,他长相得非常可观。他拥有一个朗诵者、施舍者、领导者的面容却无相关作为。男生女相,而用我们的话来说却很难听,母坯。记得有一年,他醉酒在街头,抱着一棵树旋转,被我表哥目击,表哥嬉笑着把他领回来,那时候他还是一个胖子,大胖子也未必。现在,他的脸上拥有了一种沧桑的浮肿,身子却急剧瘦下来,是在我的一场长达一年的刑事官司里瘦掉的,所以的衣物都开始漂浮在身上,整个脑袋日益硕大。他拥有悠长的单眼皮,悠长的假期,一辈子没怎么去过单位工资照领,去了也是捣乱。鱼背的形状,特吉祥物,这在单眼皮里是不常见的,多半是三角眼或者门缝眼。眼皮因为浮肿而跨塌,形成大型的外双,眼睛仿佛被撑大了一倍,他的郁郁寡欢使他的眼珠显得潮湿,像两颗黑色围棋。这么看起来,他真的是个善良的教养良好的人。他的鼻梁端正挺拔,带鹰钩,两个鼻孔因为常年掏有些翕,类似骡马。我们并不反对他掏鼻孔,建议他不要用大拇指掏而是用小拇指掏,那么大一个拇指放进去,不撑破才怪,可他从不改,以至于现在,他的整个大拇指都能放进鼻孔。因为长期和他对坐对视,我也养成了掏鼻孔的不良习惯,我较为收敛,要看有人没人。他常常会把拳头捍进我的嘴巴里以示亲昵。他的耳廓开阔人中仁厚手指修长,在年轻时候饱受夸奖,被一些乞丐和孤老婆子誉为拥有帝王之相,也遭到同事和熟人的打趣。很多人都问他帝王之相干啥用,他只好解嘲的回应:有帝王之相的人多,有帝王之命的人绝无仅有。

我长得介于母亲和父亲之间,没有吸收精华,甚至长了一些败笔,比他难看许多。我很厌恶这一点,为什么娶了我妈妈。随便娶一个女人,我都可以拥有更为娇纵的容貌,娶了我妈妈也罢,行为应该慎重,不该组合出此时此刻的我。每个亲人都孜孜不倦地回忆,我出生时长得非常扭曲,让每个亲朋唾弃,不是婴儿普遍的丑陋,毛绒绒皱巴巴什么的,而是特定的丑陋,一直到沿袭到几岁十几岁。祖母总选择给我穿领子高耸的衣服,带我上街去打预防针,排队令她骄躁不安,生怕我的样子被别的家长看去,颜面尽失,在我高高卷起衣袖露出大截手臂的时刻也万万不能露出脸。好像仅次于生孩子不长屁眼、脑瘫、豁嘴之类的缺陷。只有父亲,对我爱不释手如杰作,把我像瑞兽一样高高举起。他说他要顶着我上北京,去看北京动物园。北京动物园最近引进了一种新动物,叫四不象,是很骇人的,每天其余的动物们被吓得摇头晃脑,动也不敢动,有的还会大小便失禁。每个夜幕来临的时候,总会传来动物们的哭泣,上至老虎。这都是他的臆想,好象我的面容能镇压那只四不象似的,我觉得四不象没准儿是象的一种。直到长到十八岁之后,对异性哪怕是自己的父亲也会心存警惕的时候,他不停地夸奖我,可能是担心我自卑。每次深夜接我,说无论多么远,也能从胡同一眼认出我,我的女儿身材一流。我觉得他有些下流,有些为老不尊,简直侮辱了我这个新女性。说了这么多,都不够具体,我曾经把他知青时代的照片给一个同学看,想获取赞美,结果我这个同学,仅仅认为他长得像一个相声演员,而且偏丑角的,实在不怎么样。我差点儿为这个跟同学绝交。

年老之后,他走在街头,像一尊缓缓的衣衫褴褛的观音。似乎不该让一个老人穿得这么破旧,好像缺乏后人或者后人不济。我曾尝试给他买过好点儿的新衣服,母亲不让他穿,时间长了,他也就破罐子破摔,拒绝穿新衣服,裤裆上被烟灰烫满了洞,要去浇花似的。他最看不得别人使用手机,尤其他穷困潦倒的牌友们。有一次,我在异地无法顺利交纳话费,求助于家里。我母亲交得欣欣然,他竟然大声在一旁嚷到,不打要死人吗。我觉得是因为长期没及时地给他配制手机所造成的情绪失落,让他在牌友里抬不起头来,他对外宣称不使用手机是怕触电。同时他也害怕过马路。顺着他的长相,这个小说的标题在没写完之前叫做《父亲的绯闻》或者《父亲的声响》,这也说不定,也许结尾的那一刹那,我又要回心转意啦,我始终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之所以有了目前这样的改动,完全是因为他的一句话。有一次,家里的电视坏了,电视估计用了十年,那时候还没有电器超市,是母亲用背篓从商场里背回来的,长虹红太阳,国产货,质量真没的说。那段时间里,祖母从哪张小报上看到,电视总共只能活几十万个小时,开关一次,折寿一小时。跟人似的,心脏不出意外,最终只能跳动多少亿次。我们全家吓得一天看到晚,中途不敢关。就这样,今时今日它坏了,最开始的症状是不好好说话,不配合画面说话,这个台上演凄厉的节目,它却开些玩笑,玩笑的台词,应该是相邻的频道提供的。我们没法看下去,直到它崩溃,扑哧一声,画面变黑,变成断电的样子,说它断了它并没,不时发出滋滋的声音,我们只能切断电源。母亲说那响声像油炸开了的声音,祖母说像蛇吐信子的声音。两个人的说法都很绝望,预言这台机器大势已去,不会再复员。你听他说,这是冬天里鲤鱼的叫声。

叫声,鲤鱼,而且是冬天里的。不知道,鲤鱼会不会叫,叫声人类的耳朵够不够得着,叫声会不会浮出水面,在严冬甚至还是个破冰之作。他一生之中说过无数类似的没心没肺又有些甜头的话,如同他整个人,生性散淡浪漫又不负责,不少女人深受其害。我在敲打的过程中惊人地发现,“鲤鱼”多像“女人”的谐音,声调完全一样,它们只是互换了一个小小韵母,而这“韵”又直逼“孕”,都是暗示女人。女人的眼角眉梢,女人的虚荣和跃跃欲试,女人的鳞片和棱角,跟鲤鱼多么相似,鲤鱼鲤鱼,果然是妖冶之词,我觉得鲤鱼都该产卵都该是母的。穿着小红棉袄的鲤鱼,三步一摆尾,当然,我说的应该是锦鲤。这些女人们,干脆就叫鲤鱼们,现在都不知道上哪去了,未必肯回过头看他一眼,未必愿闻其详,且听下回分解。我突然听到中年的他少年的他,他脏兮兮的衣角擦着饭桌、课桌、办公桌、麻将桌,稀稀簌簌一路走来的声音。他像一只年轻的搪瓷缸子,上面有某个领袖的头像,将来会在桌子尖上磕掉瓷,如同在坑坑洼洼的人生之路上。清脆的开水、羽毛般的茶叶在他的胸口、肚内擦出微弱的声响,一个人,总会在这个世界上闹出点动静来,不闹出来就不算人,有的干脆是几声枪声来结果。哪怕很小很小,啼哭、骂街、开怀畅饮、淫笑、哼哼唧唧,可是,谁肯帮你悉心录下来呢,谁又有闲工夫反复聆听。

这边儿还有个习惯,形容一个女人的风骚,是不说狐狸精的,说得较为文艺较为含蓄,鲤鱼精或者蚌壳精,鲤鱼精从一些简陋的街头曲艺来,由花甲老太太扮演,到我们家屋后的池塘里去。很多女人在年老之后,才狠狠过了一把狐狸精的瘾,觉今是而昨非。每个险些成为我二分之一母亲的女人,都被从不一分为二看问题的我母亲唤作鲤鱼精,耿耿于怀。在此,我先说说我们家池塘的情况,很可能之后,就插不上什么嘴了。

他从满脸横肉的麻将馆里终于赢回了两百多块钱,诗性大发,要修建一个池塘,这笔钱投进去,工钱刚刚好。几天就砌成了,几立方米,四四方方。他精心设计,说得美妙,到时候会种上藕摇椅垂钓,结果出水口比进水口还高,一池子的水头昏目眩。他叫我投放一百块钱的鱼苗,几块钱一斤,也是好几十斤呢,我一口答应了他。属于礼尚往来,之前他也投资过我,当时我企图整容,割双眼皮,他苦苦节省了几个月的烟钱。我的父亲,没有一分积蓄,只有一张工资卡,积蓄一目了然,债务也没胆子高到哪里去。而考虑到眼睛会充血,怕疼,等他联系了一个另起炉灶的老同事,我临阵脱逃。真正的原因是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张报纸,梦如此简陋,没有一个行人,一个城市就一张报纸独自流浪在路上,我觉得自己何尝不是那张报纸。上面标题赫然写着“花季少女筹资欲割双眼皮,老父爱女心切偷窃锒铛入狱。”尤其是锒铛那一声,响彻整个梦境,好象真有一善巨大的铁门拉上了关紧了。大清早去菜市场买了几回,终于凑齐了几条老弱病残。其中还有一条红鱼,是鲤鱼跟金鱼第几代第几代的交欢,最讨厌的一种鱼,看起来丑又无法食用。真佩服他是从哪里搞来的。有可能是从公园偷来的。

池子没有经过任何处理,消毒、沉淀什么的,鱼们就住进去了。新房子也要打开门窗吹拂一段时间才能住人。那些鱼的皮肤和血丝,不知道比人脆弱多少倍。齐刷刷的,从进去的第一天起,鱼就是站在水里的,在水里直立行走,把头昂出水面,嘴巴一抿一抿,好象在指桑骂槐。他又买来一些泥鳅,那泥鳅活跃了一天,就深知其中厉害,干脆动也不动,睡在他丢的白菜叶子上面。白菜叶子本来是让鱼吃的,不见它们吃,渐渐只剩经络,可能鱼会自己吃一些浮虫。他投放完了就不管了,继续去打麻将。剩下祖母和我,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每天都去查看。看到鱼那么痛苦,于心不忍,只好另外放了一盆子清水,把鱼捞起来。那些鱼虽然呼吸困难,却倔强的很惊醒的很,我拿着一只桶,祖母拿着一个簸箕,一触碰就沉下去,成了潜水艇,难得舀出来几只。最后,只好找来一根棍子,把浮出来的鱼一一弹晕,捞了起来。清水盆子水太浅,某鱼半夜跃出来,干死了,后来又被几只猫协力抬走了。总之,那一个月,冰箱里全是鱼,晚饭全吃鱼。只要有猫咪路过,我就打开冰箱,铲一块出来给它吃。寒冬腊月,猫咪跟吃雪糕似的,爪子抓冰是最不堪想象的事,好象抓在我心上。还记得最后一条鱼,我几乎要给它举行葬礼了,因为在池子里待得太久,嘴巴上长了许多毒疮,象他上了火,嘴角生了泡。不知道是棍棒打的,还是池子水泥的毒性泡成的。

他向二哥求援,他二哥卖了市里的房子,搬到一个不远的山脚下,门口就有一个大水库。那水库是人工投放,连淡水水母都有。二哥曾经在此捕获一只乌龟,至今养在厕所里。那乌龟有脸盆那么大,身上写满了五十的花纹,标榜自己五十大寿。我就奇怪了,乌龟又不是树,怎么会有年轮,难道自己多大年纪,都写在身上吗,难道还认识阿拉伯数字吗。二伯赠送了他几条鱼,这几条鱼长得不错,身形凛冽,但是拒绝把乌龟给他。他心生歹念,要趁夜盗走二哥的乌龟,当然,他只是想想,并没那么做,就像小时候二哥盗走他的玩具一般。二哥据说年轻时候比他还要帅,可是现在秃顶了,衣冠不振作,挑着几张凳子从人群里穿插过去,女人们不敢相认。那凳子很小一只,拥挤在一起,像一串粽子。回家的路上,提着那些鱼,他有些走不动,就稍稍停顿了下。有条弱智的黑狗走过来,在他身上蹭了半天,因为他穿着一条粗糙的黑布裤子。它擦着擦着,竟然一泡热尿泻在他腿上,撒完之后,又提起裤子若无其事地走开了。他把这事当成一个笑话,讲与沿途听,说你看这条狗多么多么笨。讲到我这里,我突然很反感打断他:到底是狗笨还是你笨。难道他就这么老了,连狗都不把他当人,当成一截朽木。这一枯下去,就永不再逢春。还有什么更可参照,从他身上,最能看透,时间的攀爬。
池子果然荒废成了粪坑的模样,还怕淹着附近的孩子,幸好房客的孩子都在襁褓中。我突然觉得它静静的,孤苦伶仃,像嵌进地面的一颗色子,用脚踩与泥土平。可是我们在最初,在做每一次投掷的时候,都该是向上的呀怀一番好意的呀。既然鱼迟早一条一条的死去,又何必曾那么虔诚的投放,我替鱼恨他。当然,这些鱼里面没有一条是象话的鱼,有两条黑瘦的鱼,要是也是公的。忽然之间,我觉得鲤鱼也名贵起来。

最为名贵的有两条,堪称中华鲟,一条来自父亲人生的第一个工作岗位,那个地带叫做四都,离城四个小时的山路,属于深山老林,四都这个名字挺霸气的,应该在古代混的不错,挺公子哥,时间又是无常的奚落的,让它如今沦为一个瘪三儿。曾经在网上见过四都的地貌照片,时隔三十年,那个地方还是乡村样子,仿佛没历经过这三十年。光看那些照片就知道,这个地方,有生之年去了一次不想去二次,刀架在我脖子上才肯去上一回。看到这些照片,我流下热泪,不能想象,我的父亲,在最堂皇的年轻时代是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度过的。据说他总在夏天里穿棉袄冬天里打赤膊,殴打售票员,我父亲显然错了,他总是想通过反常惊人之举,吸引异性的注意,总觉得凭自己的才色能在褴褛里开出花朵。而哪个异性不追逐和热爱衣着光鲜的人呢,哪怕蒙昧贫瘠的小山村。这条被他追来赶去的鲤鱼精就诞生在这个小村庄里。没有照片为证,却有全城人民为证,只要是那个时代的人,不论男女,你说出这条鲤鱼的名字,大家都会心一惊。可见,这个名字在当时,是万人空巷,当年选妃大赛中,她在最后一站因为左边睫毛少右边三根而败北。大家似乎都津津乐道她的历程和动向,早些年去了广州,嫁给一个司令的儿子,后来离了婚,去国外定居。当时相继来到城里的他们,在路上遇到了艳名远播的她,微微一笑,指着衣服告诉他,这件衣服花了八百块。大意是让他趁早死了这条心,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早在二十年前,她就穿上了八百块的衣服,而他至今都没穿上过,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就是轨迹的偏离。
另一条鲤鱼是他少年时期,老去一个航空子弟学校滋事的时候认识的南京女孩,她是跟父母来的,又随父母工作的调动而去,在小城度过一个薄荷暑假。他属于一个小流氓,凭什么让她对这样一个他顶礼膜拜。这个暑假,对女孩子来说,是简陋的宁静的,对他来说,却是奢侈的不安的。他在学校里打伤一个又一个学员,祖母赔偿了一只又一只药鸡,为得是在这个校园里声名远播,传到她耳朵里去。他声称,他们的关系发展到最后关头,他若要求她留下,她绝不会起身离开。但是他要面子,心里又自卑着,不想连累她。我不相信父亲会善良到放生,一定是没高攀上。女孩子后来考上航空航天大学,岗位不停调动,一路往上爬,官至副部。关于这两条名贵的鱼,如果真的存在过,一定从来没有游向过他,它们一直在深水区游来游去,与他不搭界,她们精美的鳍,从不朝他展示和挥动。也许是在梦境,他一个猛子潜入深水,他游泳是很棒的,与人打赌,曾横过一些江河。这两条鱼曾经轻轻游过来,舔过他的手指,很漫不经心的,让他毕生不忘。我怀疑都是他个人的杜撰,对财富和权利擦肩而过的迷恋和叹惋,某些液体物质,像精液像眼泪像汤汤水水一样从他张开的手指间流过去。所以,这两条可以忽略不计。

为期最长的鱼,漫长到已经演变一条黑色电鳗,像一条黑色绸带,系于我们巷子腰间。因为我们是内陆淡水,不适合电鳗的生存,所以一定是由鲤鱼演变而来,噼里啪啦地甩动在我们巷子里的渠道里,时不时电我母亲一下,像一根鞭子,是不是抽我母亲一下,母亲的生命力得以像陀螺般飞旋。我和母亲曾经在某个下水沟里捕捉到一条黄鳝,装在家中祖母的洗脸盆里,好象装什么东西,都挑祖母的洗脸盆,别弄脏了自己的。黄鳝无疾而终,连逃走的水迹都没留下一丝,或者被风吹干了,会不会她们合二为一啦。我们走着走着,眼看着母亲的头发产生了静电作用,我就知道,电鳗出现啦。电鳗无孔不入,在小吃店在小菜摊。有次我脚上长了一个囊肿去医院看,在电梯里都能遇到。她浓妆艳抹,身行挺拔,像从文工团或者阳戏剧团解散出来的。那种挺拔是有敌意的、强忍的,对于她的一把年纪,是非常牵强的挺拔,吸着气憋着肚子,我真担心她走不出医院就窒息,要抬去抢救。她和父亲没有结合的原因,据说仅仅是因为,他们是家门,同姓,祖母很介意。还有个说法,电鳗和父亲有了婚前性行为,搬到我家来大张旗鼓地打胎,辱没了祖母的门风。知道了电鳗的存在之后,我内心久久不能安宁,原来先前已经有某个不成人形不男不女的大半个我诞生了,没准数量还不少。一时间,大街小巷都走着大半个我,气球似的,棉花糖似的,它们各自成撕扯状,对我呈托举状,这简直辱没了我的民族自尊心。我猜想它的轮廓,觉得它们全部会比我好看,因为电鳗比我母亲时髦多了。我母亲不服气,说她也能装扮成那副鬼样子,可是,有多大意思呢,不屑与她攀比。母亲不知道,年幼时期的我,多么渴望一个花枝招展游手好闲的母亲。与此同时,我是同情我母亲的,情敌一直住在街头巷尾,阴魂不散,真有点憋得慌,真有点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水,共饮长江水。如果我父亲还是个男人,应当给电鳗一笔钱,举家迁离,接不接受,是电鳗自己的事情。可惜我父亲没有这笔钱,要是有了这笔钱,没准儿成了再续前缘的活动经费。电鳗和母亲一样没有工作,母亲说她靠乱搞为生,没有那么严重,电鳗一直以来以打假牌为生,也就是老千,但是技术不精,经常偷鸡不成,被打得像一只落汤鸡。因为城市太小,就那么几个牌搭子组合,几乎混不下去。有一天她居然找到我父亲:“反正你是打牌的,不如和我去打勾。赢了两个人分。”我父亲是陌生面孔,又是男女搭配,不惹怀疑,是个上等人才。“我最近手头紧,你们打得大不大。”她说比你之前打的,还是算大的。我父亲连连摇头,惹不起。她说我可以先给你垫四百,把本钱给你垫出来,多得就不行啦。然后,他们将就散场之后混乱的麻将桌学习暗语,比如一句“哎呀”暗示什么,不小心把牌绊倒又作何解,踢上一脚表示什么,挖鼻孔对牌有什么需求。我觉得父亲不适合打勾,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挖鼻孔,会错意的她只会频频出错连连亏损。街坊通风报信,我母亲如同一阵旋风来临,和电鳗隔着桌子展开麻将投掷大赛,电鳗竟然用嘴接住了好几粒。父亲早已摸回家中,问心无愧,把事情交代一番。母亲突然不说话了,好象默许了这件事,仿佛要在电鳗身上好好捞回一笔,四百也是钱。好象父亲一旦拿到这四百,母亲就要从中提成一半。四百块,在这狡猾而冷漠的年头,在多年以后,是巨大的风情,也是不小的真心。

曾经做客一个同学家中,优越的名列前茅的女生,她在房间里展示完她的衣服和书籍,我们来到客厅,她母亲在缓缓地削水果,含威不露。她大约想知道和自己的女儿来往的都是什么群类的人,漫不经心地问到我的家境。我说出了他的名字,我其实没必要提的,只要说说家里大致的环境就够了。她愣了一秒,仔细看了我一眼,要求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沉默了一小会儿,去到窗前,放弃了那只未完成的苹果。当然,她的动作不必夸张到削破手指用嘴吮吸。她没有承认,知道我父亲。可她应该是我父亲的小学同学,我早有耳闻,我完全是故意的有预谋的说出父亲的名字,刺探她的反应程度。那个砍柴砍得最多的孩子,有一双麻利宽大的手,这个跑步跑得最快的乡下女生,跑步跑得最快是不是意味着发育地最早,一口气就跑到了城里,成了养尊处优的妇人。而我父亲,当时是城里的孩子,因为父母过分投入革命事业,遭到了遗忘和冷待,被寄养在乡下,饱受欺辱。听到他的名字,像吃到一口隔夜茶,犯不着一饮而尽。我无法就此把她归入父亲的麾下,擅自认为他们有一腿。这位是局长夫人,还有一位干脆自己是局长,据说早些年在中学,她是父亲最为热烈的追随者,在父亲的字和文章的传阅中,往往是她最先争风吃醋撕红了脸。今时今日,在路上遇见,各自儿女陪伴于身边,微笑也不会有一个。有些亲戚认为此局长是二哥的相好,父亲生性虚荣,把二哥的女伴也往自己身上揽。这个女伴,现在会不会以曾与兄弟俩为伍而心有戚戚然,其实也犯不着声讨当时的自己,因为那个浑然不觉的年代,并不明确自己的未来。

接下来就是小鱼小虾,由各种理发店洗头妹和餐厅服务员汇聚起来,形成父亲庞大的绯闻,显然有些求量不求质。父亲喜欢外出洗头洗澡,但又衣衫蓝缕,常常被门童歧视,驱逐门外,也许得以见到小虾米的机会都没。关于小鱼小虾的传闻更加不确切,小鱼小虾这么市侩,不给钱就翻脸,我父亲可没钱给她们花,反之,她们难道还会给父亲钱吗。我真想揪出这个无聊的无形的绯闻作坊。对了,还有一个,麻将管的女老板,在和老公吵架之后,突然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也许女人这辈子,要和你父亲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才够意思,蛮幽默的。此女人眼泡大大。

而相对以上的种种鱼类,我母亲充其量不过是一条草鱼,原因很简单,相对皮包们而言,她不过是一只草包。相对破鞋而言,他不过是一双草鞋。在父亲渐渐成为一个不三不四之人的大龄之际,她却视若珍宝。她老早就听说这个人,不知道介绍的是不是他,只为这个名字,她就一口答应了,还抛弃了一个略微驼背的男友,男友被抛弃之后报复似的越发驼得厉害,现世似的进驻我们巷头,有一米店,曾经帮我家修过一次电灯,因为驼背够得很辛苦。如名言所说,一个人的残汤剩渣,很可能是另一个人的美味佳肴。记得母亲偷听我电话,得知我失身之后,气得要掐死我。她问我那个了没有,我没好气得回了一句,哪个了没有。她气急败坏地说,圆房呢没有。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未必她在新婚之夜才被父亲搞到手,也许早搞上啦,少假正经,怎么有脸来说我。

这就是我的父亲,他的血液里有优雅和粗暴的天分,他生得漂亮,口才极佳。与人争论总要占个上风。单位上一次聚餐忘记通知他,他竟然跑去一锅端,大家都吃不成。工资发少了不服气,就将医院里的主治医生打成残疾。只有一次在公交车上遇到两个洋人,他企图插话结果一句也没插进去,这令他抱憾终生,因为关于英文,他始终只会说儿时的我爱天安门,总不至于向牛高马大毛茸茸的国外友人挥拳头。他年轻时候象棋下得很棒,有个国际象棋大师来城里招摇撞骗。大师是实打实的大师,说他行骗是因为他老爱在开场装输,煽动对手盲目的自信心,等赌注加大就猛杀,让很多人倾家荡产。惟独父亲,一眼就看穿一切,大师开场一装输,父亲就走人。所以他是整个城里唯一与大师过招又赢过大师的人,尽管金额不多,才五十元。而现在五块一局,他竟然下不过巷子里的一个糟老头子。显然,这是一个在个人命运早期受到厚爱的男人,不知道为何,他的大半生飞速退化、败落,接近自戕。性格即命运,很多事情,我们身处他们命运的下游,只能默默听着,最多只能怒其不争,不能逆流申讨。很多人都这样,总觉得他们会大展拳脚,结果只是脚步踉跄、草草收场。而我的这个小说,被人生的悲怆所袭击,深感沮丧,也想自行告退、不了了之。

在结尾,我想说说他结识的两个文艺朋友,仿佛这两位朋友是良师益友,是为了我才结识的一般。这两个朋友,有些像两条黑瘦的泥鳅。一个是小贩,买报纸认识的,小贩在我们巷子汇入大街的转角处支一个小摊,主要卖甘蔗,他们站在昏暗的灯光里交流。父亲提供的那些文学资讯早已老掉牙,小贩强忍着,他已经发表无数,早已看不起当地的报纸,只阅读省级以上的刊物。卖甘蔗是寂寞的行业,难得有个人陪他说说话。他会推荐一些小说给我父亲,我父亲打包这些名字,就像打包一些我最爱吃的夜市,一路默念,回到家趁热复述给我。他说给我听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口中,烟雾缭绕。我每次经过这个路口,总是看见几个小贩,不能辨别出他是谁,但感觉是愉快的,这个世界总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低俗。还有一个朋友,是父亲的老同事,不算同事,早在父亲进单位之前,他就退休了,偶尔到单位上走走。一个文学狂徒,可惜毕生只发表过一篇文章,在当地的日报上。大约讲的是穿山甲婆婆奔走相告,子孙后代被端上了餐桌,她要讨回公道的故事。父亲是个残忍的人,在老人讲到高潮之处,连忙搬出我的作品集,击退老人的骄傲。这个作品集是他自己私下复印订装的,我骂过他无数次。老人已经死了,曾是黄埔军校第几期学员,这是有历史依据的,不知何故,沦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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