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府(4)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王威1发表时间:2008-07-10 20:36

  白云,群山,太宗皇帝坐在一只白鹤之上,逍遥于天地之间,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他从眼窝中感触到的微光知道天已经大亮。可是他不愿意醒来,今天是休息天,照例不用主持朝会,他想着多休息一会,多睡一会儿,多梦一会儿。于是他继续在天空中毫无目的地的翱翔着,在空中,有时候一阵微风过来,让他身上的袍带都鼓荡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神仙了。然后,白鹤在一处宫殿停了下来,一个高山之上隐秘的宫殿。
  这个宫殿非常的庞大,比他居住的紫宸宫还大上十倍,他在宫殿茫然的走到着,这么大的宫殿里头,一个人也没有,花草树木却是那么热烈和有生气,他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回廊,穿过一处又一处的殿堂,他努力的想找到一个出口,然后他发现自己转来转去,又好像回到同一个地方,又好像自己身处在无数面镜子之中,有时候,他甚至看见这个宫殿另一个在走动,他追了上去,看清楚是那个人的面孔原来是自己的时候,那个人就消失了。
  他累了,他在一处走廊的栏杆停了下来,在一处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栏杆的外面是一个莲花池,一朵朵的莲花正在盛开,这些莲花一茎或分二岐而花开两朵,或分三岐四岐。
  啊,在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的花,莲花。
  在太宗皇帝的赞叹声中,一只小蝴蝶来到了太宗皇帝的指头上,站立了起来,就像一个柔声细语,会说话的七八岁的小姑娘,对着太宗皇帝说,来,随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到了一处大殿,献武大帝就在了门口,拉住他,道:“孩子,你也来了。”
  太宗皇帝猛然在这里见到自己的父亲,可是却没有半点的欢喜之情,而是充满了恐惧的说了声:“父皇,儿臣在这里。”
  “我儿现在已经是皇帝,要好好的做啊。”
  太宗皇帝唯唯称是。
  “孩子,你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么?”
  “望父皇垂示。”
  “我的儿啊,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们再不是君臣,只是父子。”
  太宗皇帝从小到大,从没有听见过献武大帝这么温柔的话语,整个嗓子就想被什么哽住了一般,想哭,却哭不上来。才明白,他多么想喊的,其实是一声“父亲”,而不是“父皇”。
  献武大帝上前来,轻轻地怕了一下肩膀,道:“我的儿,真是痴儿啊。”然后手指着一整片宫殿道:“你看看,千梁万栱,真是奢华无比,阿房宫再起,也莫之与俦。这便是前朝的宫殿了,他们一共有十七位君王前后相继,肆力经营,到了亡国的前夕,还居然没有停工。以为这样的宫殿会是他们万世不朽之基业的证明。可是有什么用,一把火就能烧的干干净净。”
  “烧了?!”
  “是啊,正是我下令烧的,全都是民脂民膏,怎么能够不烧呢?”
  “父亲,这座宫殿其实挺好的,何必烧了,你后来不是又建了一座。辛苦的,一样还不是老百姓。”
  “你是不是觉得父皇做的是无用功啊。”
  “儿臣不敢。”
  “孩子啊,你不懂,每一个朝代的兴起,每一个朝代的灭亡,遵循的,都是天道。之所以要焚毁这座宫殿,就是要让老天爷看见,现在是咱们做主人了。再则了,这样的宫殿,做父亲的实在不敢留给你,留给你的儿孙。我是平民出身,艰险备尝,再大的苦,不觉得的是苦,再奢侈的享受也就不会摇动我的心,可是你们不一样啊。”
  “父皇明见万里,实为儿臣之所不及。”
  献武大帝拉着太宗皇帝,进入一间小小的房间之中,这个房间四周遮以重重的布幔,唯有一张供桌,供桌之上,摆着的是平平无奇的一块石头。
  献武大帝说道:“这便是前朝大国师留下来的三生石,如果是凡人,用手摸上一摸,则可以洞见三生三世之事。但是如果是人间的帝王,却只能用来占卜皇者在位能够有多少年?孩子,你要不要试上一试?”
  太宗皇帝不以为然,心想,身为王者,只要能够上体天心,下安黎庶,自然能够享位长久。但是他不愿拂逆了父亲的意思,于是问道:“儿臣想试上一试,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孩子,你心里想着你最念想的一个女人,然后对着这快石头大声的喝上一喝,如果在位很久的话,则这块石头就会摇撼很久,不然,摇晃一下便不动了。你先看看朕。”献武大帝说到这里,厉声一喝,这三生石就好像一个人害怕起来,摇晃了好一会,最终整块石头掉下了香案。
  太宗皇帝见父亲别过脸去,心里想着父亲也许想起了懿仁天后了吧。但是也不敢发问,默然的将石头捡上供桌。凝神回想自己后宫的女人,可是这些女人每一个都在脑子中漂浮而过,一刻也不停留。突然之中,他的脑子中全是那个在鞠城带着他在天上游荡的苏姑娘。当他大喝一声出口的时候,三生石便在供桌上摇晃了十四下之后,终于掉到了地上。
  一瓣甜香就来到的太宗皇帝的唇上,这一缕说什么也会忘记的香气就萦绕在太宗皇帝的鼻端,他又看见苏姑娘近在眼前,眼睫毛前。苏姑娘抚摸着太宗皇帝的脸庞,眉开眼笑:“我就知道我的天下总要想我的。你既然那么舍不得皇帝的宝座,那就好好当你十四年的太平天子,到了那个时日,我总是要再来见你的。”
  太宗皇帝想着父皇还在身边,下了死里气推开,可是怎么推的开,苏姑娘的形象不过是一团雾,搂也搂不住的一团雾,就更不用说推开了。

  太宗皇帝就这样在御帐中醒了过来,他掀开了御帐,额头津津是汗的想着这个梦的时候,内侍已经递上了香巾和舆洗器具。当他披好冠带的时候,殿外的谒者司领已经高声传唱——内卫将军陈玄理求见。
  陈玄理是守护整个大内的武将,除非宫中出了非常紧急的事情,向来只有随时等候皇帝召见的份儿,而少有进殿求见的时候。
  陈玄理报告,有一个书生敲了登闻鼓。
  太宗皇帝吓了一跳,忙道:“还不快去禀……”这才想起献武大帝已经驾崩,这件事情只能落在自己的头上了。
  国初献武大帝惩前朝之弊,以为国事之坏,在于下情不能上达,所以锐意恢复古代制度,在宫门前除了设立告密用的金柜玉匣之外,还特设了登闻鼓,这面登闻鼓那是用前朝的三品以上的官员的人皮制作而成。登闻鼓和金柜玉匣不同的是,投入金柜玉匣的状纸可以匿名,但是这些状纸由宫中抄写一份之外,都会转到刑部去,由刑部斟酌是否立案。而登闻鼓则必须告御状的本人亲自前来,到了登闻鼓之前,还需要走过三丈的滚钉板,以表明确实冤深似海,皇帝政事再怎么繁忙,也必须接见本人,亲自审理。假如犯人是诬告的话,则要陪上自己的性命。
  每一次登闻鼓一响,往往有几百家大户为之破家,以十年前的淮南空仓案为例,朝廷在审结的当日,所有涉案而被诛杀的官员有一千四百多人,更有四万多人,或抄没家产,或充军发配,或变卖为奴婢。有一次甚至差点让太宗皇帝失去太子之位。
  因此京城内外的豪族大家啥都不怕,就怕登闻鼓响。连太宗皇帝自己,接到刚刚登基的第一通登闻鼓,也为之骇然失色。
  陈玄理自然不敢隐瞒,第一时间就在太宗皇帝的寝宫外面守候。
  “人呢?”
  “回禀陛下,那个书生失血过多,已经昏了过去,臣已经让御医先行救治。”
  “哦,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陈玄理说太医认为这是外伤,只需要调养几天,可以陛见了。然后呈上书生随身带的御状。
  陈玄理退下去之后,太宗皇帝一边进膳,一边打开状子,越看越是眼睛发亮,连拍大腿,夸赞道:“说的实在是太好了。”
  他正待叫过谒者司领,谒者司领已经轻轻的咳嗽一声。
  “保父,什么事?”
  “陛下,早上慈宁宫又有人过来传话了。”
  太宗皇帝心想着也不忙一时,而且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大,暂时不能泄漏出去,需要自己细细的审问,不妨先去慈宁宫觐见皇太妃。



  洪皇太妃乃是河间人,乃是行营中的军妓,长于歌舞,当年献武大帝一见之下为之倾心,马上封为美人,很快的剩下第一个公主,早夭之后,继续接着生,她后来笑着对太宗皇帝说,懿仁天后的肚子争气,生下来的全是王子,她生下来,则全是公主。
  在太宗皇帝刚刚登基的时候,洪皇太妃便要求太宗皇帝进封她的父亲为安国侯,相国崔京平却死活不同意,他的意思是先帝的梓宫尚未到京,臣子第一件要做的便是表达哀思。然而,太宗皇帝还是直接绕过内阁颁发了诏书,这自然是为了酬庸洪皇太妃当日的功劳。崔京平在得到消息之后,大为失望,私下议论道:““整个国家都是皇帝的,亲戚何患不富贵?如此迫不及待,岂能长久乎?”
  这私下议论传到太宗皇帝这里,太宗皇帝便问谒者司领,谒者司领提醒道:“不唯要大大加封,而且还要为洪皇太妃正位,入主慈宁宫。”
  太宗皇帝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虽然当了那么多年的监国太子,可是在严父的监视下,实际上他在朝中宫中并不稳固,在宫中,在危难中,实际上真正能帮的上他的,就只有这位洪皇太妃。如果不加以酬庸封赏,万一宫中与朝中的反对势力联起手来,以后就寸步难行了。当然,如果论及他的内心,他雅不愿洪皇太妃入主慈宁宫,他宁愿把这座宫殿空着,以纪念自己的母亲懿仁天后。
  在摆驾慈宁宫的路上,他哑然失效,在宫廷斗争中,昨天的敌人,今天却是最亲密的朋友,如果懿仁天后死而有知,在九泉之下不知道又做如何想。

  慈宁宫前,传出太常乐人的唱和之声,声色清冷,太宗皇帝从御轿往外探看,只见一群女乐手,正围在一株大桂树下,或歌或舞或弦管。早听说洪皇太妃通晓音律,闻风声叶声鸟声,可以随之舞蹈,节拍仿佛遥相呼应。年纪大了之后,虽然很少亲自下场歌舞,日常却总是从太常寺请来乐人们,教导服侍自己的宫女们,以为笑乐,消磨时光。太宗皇帝听着他们排练的正是《隔帘龙归云》,此曲宫声,往而不返。宫为君王,倒是契合了献武大帝北征一去,大驾就此不回。
  “儿皇拜见皇太妃。”
  “皇上近前来说话。”
  洪皇太妃让内侍放下帘子,太宗皇帝看见洪皇太妃的发间别着一束小白花,自然是为献武大帝守丧了,她眼眶红红,显然是刚刚哭过的模样了,手上正拉着一个女子说话,那女子背对着太宗皇帝正小声的百般的安抚洪皇太妃,忙问道:“洪皇太妃何事伤心?”
  “皇上啊,这是你的妹子,来看看你的哥哥。”那女子似乎很不好意思,在洪皇太妃的一再催促下,这才缓缓的转过头来。
  那女子明艳非常,有二十六七上下,哭的更是厉害,太宗皇帝看她的模样和洪皇太妃的另一个女儿万寿公主很像,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洪皇太妃哽咽道:“这是万安啊!皇上不记得了。”
  原来是十三年出塞和亲的万安公主,这么多年没见,她已然长大了,身子丰腴,举动之间,却有一股豪强气息。太宗皇帝努力回忆,也想不起万安公主以前的容颜了,这倒不是太宗皇帝亲情浇薄,而是那时候,宫中明争暗斗,诸王与公主相见,往往是在非常的日子才能见上一见,比如献武大帝的寿诞之日。
  太宗皇帝这才想起谒者司领回来之后,曾经向他报告过雪狮子国破灭之后,万安公主跟随北征大军回国,很快就会抵达京师。
  只因生在帝王之家,所以远嫁千里万里,使得亲情隔绝,思想起来,难免为之鼻酸。太宗皇帝花了好一阵子时间安抚洪皇太妃,便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定要好好安置万安公主,并加封采邑,使之尊贵的地位跃居于诸公主之上。
  万安公主默然不言,洪皇太妃则连声道:“皇上有这样的心,极好,极好。万安,快谢过你的哥哥。”
  万安公主脸色木然的跪下来,道:“谢陛下。”
  洪皇太妃又哭了好一会儿,于是殿中的一众的宫女内侍,为了减轻洪皇太妃的哀伤,也帮组着哭,直到好一会儿才消停。洪皇太妃这才问起,先帝的山陵修建的怎么样了。
  太宗皇帝回答说,这件事情由崔相国衔命在办,但是因为风水师所选的陵寝之地,山形看起来方方正正的,没想到里面都是巨大的石头,虽然工部加拨了银子,高价招募工人,可是估计一时半会是完成不了。他还说自己前几天刚刚去现场看过,确实皇城和京府的工匠都调动了,车子前后相望,役使的人工已经上了百万。
  洪皇太妃道:“这件事情总要早早办了,国丧拖的越久了,怕是对陛下不利。那些老臣子不好对付啊。”
  太宗皇帝虽不应话,心下却深以为然。
  洪皇太妃又道:“事情都是一件件的,哀家现在每回想起先帝就这样抛弃了天下的臣民,就恨不得自己也死了算了。可是哀家不能啊,哀家放心不下陛下。”
  太宗皇帝忙说,先帝邃清万乘,皇太妃要是再有一个三长两短,宫中尚能仰仗谁人,往皇太妃一定要节哀,保重凤体。
  于是洪皇太妃又号啕了起来,她这一哭,整个宫殿又是哭声一片。
  隔了好一会,洪皇太妃才说到正题,道:“哀家是想随了先帝去了,可是哀家不能啊,可是先帝劳苦了一辈子,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就这么孤零零的去了吧。”
  太宗皇帝赫然一惊,记取前朝帝王驾崩,每用亲爱妃子生殉的陋习,他自己本意正想借此时机扫除呢,只听洪皇太妃继续说下去,说到献武大帝晚年宫中最宠爱的莫过于上阳宫的孟才人,有一次献武大帝留宿上阳宫,身体很不舒服,大病了一场,以为自己快死了,就握住孟才人的手,问道,如果朕有一天不在了,爱妃可怎么办啊?孟才人哭泣的说道:我以微渺低贱的身份,居然得以侍奉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君主,并受到如此的恩典,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么。陛下百年之后,贱妾义不独生,当相追随于九泉之下。孟才子说到这里,在御榻之前,唱起了《河满子》,据说当日的所有侍奉的宫女奴婢们都被感动的泣不成声。
  太宗皇帝听到这里,已然明白洪皇太妃的用意。那位后宫美女即便独得先帝之宠,也不怎么招洪皇太妃的嫉恨,因为献武大帝政事之遐,常常会来洪皇太妃的宫殿观看歌舞。洪皇太妃向来内心自诩歌舞为宫中第一,只是自从孟才人入宫之后,献武大帝便绝足于洪皇太妃处。这才让洪皇太妃嫉恨难以自平。现在的这番话自然是有所备而来,看着一殿宫女奴婢的附和之声就可以知道。
  太宗皇帝冷笑,心想,自己想杀人,倒要我来脏这个手,正想拒绝,谒者司领在后面悄悄地踩着下垂到地面的衣角。心中一警,领会现在宫中还需要洪皇太妃主持,借重犹嫌不及呢,当下道:“先帝梓宫即日便到,这是眼下第一等要紧的事情,皇太妃尽管放心,皇太妃的吩咐,儿皇切切在心。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儿皇就告退了。”


  一从慈宁宫回到寝宫,太宗皇帝就忍不住向谒者司领抱怨,本来今天是个休息天,没想到还有那么多破事。谒者司领勉励他,说道家事也是小事,治平之术总是要从自己身边做起的。太宗皇帝叹了口气,详详细细的问了万安公主的情况,听到权智将军莫西观如何被献武大帝简拔自行伍之中,得建奇功,咂咂称奇,对于父亲大是佩服,说道:“先帝用人实有魏武之遗风啊!”再听到费志尼的关于天降将星的密奏,想起前日经过大将军府前,石狮子的那一番话。
  将星,将星,莫非就应在了莫西观的身上。于是追问谒者司领,莫西观现在的所在,谒者司领回复莫西观现为大军殿后,计算日程,也有在先帝梓宫抵京的十余日之后,听说一路的回程上,又打了不少遭遇战,胜多败少。
  正在说话的时候,昨天派去长春宫向瞎眼和尚请安的小黄门回来了,回禀瞎眼和尚交待了主持智广大师,云游去了,便留下一个信封,托智广大师转呈皇上。
  太宗皇帝心下大为失望,他的内心还有很多事情想要请教瞎眼和尚,现在斯人已做黄鹤之游,一点也不看重他这万乘之尊,不快的同时也悠然兴起了向往的心。
  太宗皇帝挥去所有下人,只留下谒者司领。然后兴奋的说道:“朕今天可是遇见一位人才了。保父过来看。”
  他案上摊开了今天早上陈玄理将军所送来的亲启密奏,道:“保父可知所言何事?”
  谒者司领笑道:“陛下这么高兴,想来告的必是陛下最讨厌的人了。”
  “原来保父已经知道了。”
  谒者司领笑而不答。
  太宗皇帝道:“此人的文章极好,我为保父念上一段。”
  “垂拱以前选人,每年不越千人,垂拱拜相之后,则每岁常至万人。民不加重,官则倍之,何也,率乃驱虎豹于羊圈之中……”
  “恩,这是骂先帝了。”太宗皇帝想分辨说,这其实是骂崔京平的,再一想,崔京平难道不是献武大帝起用的。推心任用,让崔京平一下子掌了十几年的相柄,论起来,最大的责任倒是在献武大帝了。
  于是太宗皇帝又挑出一段,念道:“前朝之选,贿货纵横,赃污横流,时人以为钱选。本朝草创,选司考选,本该妙简实才,揆之实情,则手不把笔,即送东司,眼不识文,被举南馆,堪入流者,十分不过一二,正所谓选人之滥,多于蚁聚,何也。举目满朝朱紫之贵,半是段高崔陈……”
  “这是骂吏部用人的。估计这个人也是没有被用上,所以一肚子怨气吧。”
  太宗皇帝没有听到谒者司领说出自己想要听的话,大是不快活,于是继续念下去:
  臣闻当国崔相,每自内阁朝罢归第,使人以布囊盛钱数千,沿路以施乞丐。于是贫乏者相率罗于路旁。方今兵寇互兴,民力凋敝,相国当以弼成大化,弥补纪纲,举贤进能,使万物各得其理,百姓日用不知。损不急之官,杜私门之请,如此则刑清俗富,天下自无穷人。不宜秉政庙堂,方行小惠……”
  “捕风捉影,全无实据,崔相秉政十余年,这样是扳不倒。除非……不过这个人敢拼了性命敲登闻鼓,应该是准备的更多。”
  “保父的意思是……”
  “登闻鼓老奴听了十几年了,豪门大族也听了十几年,这会儿,这份奏章估计已经通传了整个京城了。更何况陛下怎么就知道不是这是世家们安排的,用来试探陛下的心意?”
  “不至于吧。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上书的人,也算是一个人才了。”
  “老奴眼拙,没看出来。”
  “你看这一手字,写的就不错,人也坏不到那里去。”
  “照陛下的说法,老奴的字可差的很,那人品一定大大的坏了。”
  “朕的字也不好,那朕岂不也是个坏皇帝了。”
  君臣说笑了一会,太宗皇帝心情舒畅起来了,继续说道:“现在好多三品官都是混蛋,献武大帝因北征雪狮子国求直言,居然有位武将上书,说雪狮子国之旁有缅甸安南两国,可以连横合纵,求直言居然求出这种言,真是令人浩叹。”
  “做官这门学问啊,总是所学非所用,所用非所学。陛下看看老奴,也没有什么学问,还不是开开心心的侍奉陛下。做臣子的,忠心是第一位,才干都是历练出来。”
  太宗皇帝不以为然道:“朕要那么多忠臣干嘛,朕要的是会干活的驴子。只会嗷嗷叫的,最后统统给朕滚蛋。”
  “老奴这就告退了。”
  “保父又来了。崔相国朕肯定是要让他滚蛋,问题是谁来接这个位置,保父你觉得陈御史怎么样?昨天朕处理奏章,居然有十几个言官说的是同一件事情,就是催问陈冠希何日启程前往爱州。朕看,这分明是崔家在后面捣的鬼。”
  “陛下觉得有用么?崔家的子弟下去了,换上了,怕都是陈家子弟吧。陛下求治太切,只怕结果反为不美。再说了,先帝的遗诏俱在,总不能说改就改吧。”
  “虽然是换汤不换药,但是至少总算是有些改变吧,暂时也只能这样了。至于先帝的遗诏么,朕当日不在行营之中,像屠戮雪狮子国国都的做法,完全是乱命,使得两国结下永不可解的冤仇,现下虽然平复,以后只怕是兵连祸结,无有穷期。如果朕在的话,一定会竭力阻止的。”
  当下,太宗皇帝拟了两道旨意发出去,一道是将崇仁坊的大将军府赏赐万安公主,并特别派遣皇家宫廷的宫女一百名去服侍,另从皇城亲卫军中拨给五百人听候万安公主吩咐。并加封万安公主的丈夫莫西观为果勇将军。从内府赏银五十万两,并命工部极速修缮大将军府,以慰皇太妃的慈母之心。
  另一道则是免去陈冠希的罪行,特加简用,起复为御史。并解释说,这是因为他的儿子陈斯文在此次靖王谋反案子上第一时间通报了朝廷。本来太宗皇帝还想写上,献武大帝之所以贬窜陈冠希,是因为临终前意识不太清醒,但是发现要是这样写,牵扯的事情就太多了,索性就含糊过去了。只是自己看了这份诏书也觉得没有道理,儿子立功倒没有升迁,反而是父亲官复原职了。他当监国太子的时候,和陈斯文接触也自不少,觉得这家伙也是不成气候的纨绔子弟,这次如果不是为了编一个借口,让他的父亲重新立身于朝廷,就凭他和靖王勾结就是该死的罪了。只不过他新登大宝,确实不想兴起大狱,每每想起献武大帝以前兴起的大狱,牵连之广,诛杀之众,刑罚之酷,他的内心都会为之打一个突。
  太宗皇帝放下笔来,心中默然的念道:儿子想靠王道仁心来治理这个国家,父皇在天有灵,就原谅孩儿吧。


  第二天太宗皇帝在早朝上关于北征战士伤亡人数一事,继续催问兵部,兵部说,大军正各回本镇,要等待各方镇的统计数字,也没有催问出一个结果,问了户部,户部则说最近忙于修建山陵,总之是一问三不知。
  太宗皇帝忍了好久才没有当庭发作,他下令由崔相国领衔,会合兵部户部联合办公。崔相国出列,声称献武大帝的梓宫即将回京,他身为山陵使,实在是无法分身。太宗皇帝早知道会是这样,于是说,相国那就继续忙吧,这个核实北征战士伤亡人数的事情,就交由陈冠希陈御史。他此言一出,整个朝堂突然变得安静的不像话。
  太宗皇帝补充道:“朕因为人才难得,昨日已经下诏命陈御史官复原职了。言官们也不要再上表,不是朕拒绝你们的忠言,而是总不能说话的多,办事的少吧。朕再申前令,必须在十日之内,把这件事情办好了。”
  退朝回到暖心阁,太宗皇帝便派人去探视昨天敲登闻鼓告状的书生,回禀说,书生所受的伤,在太医的治疗下,已经恢复过来了,现在正着急的等候皇上的召见呢。
  当那位书生被侍卫们用扶床抬到暖心阁的时候,太宗皇帝低头一看,好不高兴,正是那日在光德坊惊马的赵学而。
  赵学而望着一身龙袍的太宗皇帝也是一阵错愕,说不出话来。
  “原来那日你说要拼命去做的事情,便是进宫告状啊。”
  “臣愚昧,不知道陛下微服……”
  太宗皇帝摆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直接把赵学而的亲启密奏扔到地上,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状告丞相。朕倒想听听看,崔相国是怎么得罪了你这个穷书生。”
  “臣和崔相国并无私仇,此番上诉,完全是出自一片公心。”
  赵学而这才说起他为什么千里迢迢的到京城来告状。自从献武大帝下令北征,从全国征调兵丁和粮草,贵溪蛮就开始叛乱,到如今为止,六州已经失陷了四个州,太宗皇帝大吃一惊,厉声说道,胡说,如果有这样的事情,他每天处理那么多的奏章,怎么从没有这方面的报告。
  赵学而道:“臣在南中为令时,当地的百姓就因为历年以来无法完成需要向朝廷缴纳的桂管布,而开始民情不安了。”
  “桂管布又是什么东西?”
  赵学而解释说,原来最初陈冠希陈御史在十几年前,前往贵溪安抚,并设立贵溪郡的时候,喜欢了当地的一种土布,叫做桂管布。
  “陈御史向有清廉之名,难道会因为这个什么布去扰民。”
  赵学而说那倒不是,这种布其实挺粗涩的,厚可以御寒,薄可以抵御湿气。陈冠希驻节贵溪的时候,穿习惯了,后来升迁,回京就带回了一些。据说有一次献武大帝在朝会上当场表扬陈冠希,说:“依朕看哪,陈冠希就是一个贞介之士。大家看看他穿的衣服,天下要多几个陈御史这样的好官,朕就省心了。”
  桂管布本来其实不值几个钱,结果是满朝文武,从京城到各道,一个个向贵溪郡指名要这一款布料,贵溪郡一年所产,也不足以供给。官府只知道强行摊派,上门催逼。有些老百姓实在交不出布来,只好上吊自杀。
  太宗皇帝心想,表彰清廉也能表彰出事情来,可见天子一言一行为天下法,总要警惕。当下问道:“那你署理南中,又是怎么做的?”
  “臣后来了解到,户部从来没有向贵溪行文,要求缴纳桂管布,并斗胆向上司分辨,结果第二天就被摘了乌纱帽。臣一卸任,贵溪蛮就开始叛变了。可以说是逃了一劫。”
  “依你的说法,是不是免去桂管布,贵溪蛮就可以平定了。”
  “陛下可能不知道贵溪蛮的情形,贵溪蛮又分上山蛮与山下蛮,缴纳不起土布的,多是山下蛮,后来他们就都逃到天柱山上去了,天柱山上住的便是山上蛮,只要蛮人扼住险要,那是易守难攻,献武大帝决定北征之后,逃到山上的人就更多了。于是就诬称贵溪蛮为匪徒,派兵上山围剿,第一次折损了一千多人,第二次折损了四千多,臣听说朝廷最近又命段重荣将军率领两万多的士兵前去讨平。”
  太宗皇帝越听越是火大,兵部只要出兵,哪怕是一百人,也要上报朝廷的,居然没有经过他的批准,就能调用两万以上的军队,想到这里,额头津津是汗。当下问道:“你说的这些,朕要好好探察,只是你说的这些,敉平叛乱,也是朝廷的因应之道,崔相国的做法虽然值得商榷,但是你犯得上用你的性命去告他么?”
  “臣之所以上达天听,是因为崔相国处置乖张,所派遣的军队,纵兵为匪,苦害贵溪郡六州的百姓。他若再再为相,则六州之生民的苦难就没有结束的时候。”
  太宗皇帝让小黄门执笔记录下赵学而所说的一切,然后对他温言抚慰,让他回去之后,好好养伤,如果他所说的一切均属事实的话,朝廷会大大的奖赏。突然,赵学而的眼泪下来了,太宗皇帝忙问其故,赵学而指着暖心阁上的屏风说道,臣在这里看到先父的名讳,所以忍不住哭了出来。
  太宗皇帝“哦”的一声道:“原来赵本山就是你的父亲啊!!朕刚才正想问你呢?”
  赵学而退下去之后,太宗皇帝心想,赵本山善于逢迎、热衷名利,他的儿子则是公忠体国,不畏强暴。嘿嘿,又想自己还不是和自己的父皇完全两样。他再批阅了一遍小黄门记录下来的贵溪蛮的情形,传旨紧急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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