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理学的两株大毒草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王威1发表时间:2008-08-23 21:18
“存天理去人欲”——理学第一株大毒草(上)


理学,又称作道学。
今天网络上很多愤青开口闭口就痛骂宋儒的理学,认为宋儒很虚伪。证据就是下面的两句话,一是朱熹的存天理去人欲,二是程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其实虚伪不虚伪,属于道德问题。而理学,是哲学,哲学从本质来讲,是看世界的眼光,解决问题的方法手段,跟道德可没有半点关系。说宋儒的理学虚伪,其实就是对哲学的无知啊。
宋代的理学泛指以讨论天道性命问题为中心的整个哲学思潮,这个思潮的兴起,可以说是中国文明的一次大跃进,我们知道啊,中国哲学很早熟,从先秦的时候就很牛b,很博大,但是呢,有个缺陷,就是一点也不精深,演绎起来呢,是一点也不讲究逻辑性的,比如老子的道德经,全是结论,根本就没有推理的过程。
所以呢,汉唐的时候,佛教传到了中国,一下子把所有中国人都震撼了,哪怕再怎么讨厌佛家的理论,也不能不佩服佛教在阐述道理上所运用的方法手段,按照今天概念,就是逻辑。
那么到了宋代呢,天下太平了,皇帝也很看中文人了,商业也发达了,科技也进步了,哲学呢,作为一切学问的明珠呢,就要被擦亮了。
很多人不读书,一谈起理学啊,就认为它是一门迂腐的学问,是灌输封建教条。是毒害读书人的落后思想。其实啊,在宋代,理学是最活泼不过的,基本上那么时代的最牛b的学者,没有一个不研究理学的,不认可理学,因为理学所讨论的问题,到今天都还没有解决呢,它主要讨论三个问题,一是本体论问题,即世界的本原问题。宇宙是怎么诞生的啊,怎么运作的啊,很科学哦。顺便说一下,朱熹本人是很牛的自然科学家。第二则是心性论问题,即人性的来源和心、性、情的关系问题。如果按照现代人的说法,就是研究到底有没有灵魂、什么是思想、什么又是意识等等等。最后,则是认识论问题 ,即认识的来源和认识方法问题 。
现在大家明白了吧,什么理学,为什么叫理学,为什么理学又叫做道学了吧。
宋代的理学流派很多,真要谈起来,得花三天三夜。我们这里只讨论前面提到那两句话啊,因为我写的这本书叫做《性爱国学课》,无关的话题就不纠缠了。
“存天理去人欲”这话,追溯他的源头呢,出自《礼记》:
“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也”
由其生发出来的“理欲之辩”,可以说是宋代理学家们很热衷的话题,程颐和朱熹都一先一后的演绎过,
“不是天理,便是私欲。;无人欲,即皆天理。”
“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灭私欲则天理明矣”
这是程颐在《《二程遗书》》上的说法。
朱熹则在《朱子语类》上说:
“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
“学者须是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为学。”
“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未有天理人欲夹杂者。”
按照字面的意思,只要大家文言文合格的话,都不难明白,程颐和朱熹其实强调的是作为人类,人性中最大的缺陷就是往往为自己的私欲所蒙蔽,而看不到自己的真实面貌,而不能认识和接近真理。所以朱熹在《朱子语类》中又说:
“去其气质之偏,物欲之蔽,以复其性,以尽其伦。”
实际上,这种思考对人的提升是很有益,西方哲学里头和这句话比较相近的是写基督教《神学大全》的著名神学家阿奎纳(Thomas Von Aquin),他说:
“道德的净化并非要去掉七情六欲,而是使七情六欲合於规范。”
所以,我们不能把“去人欲“简单的等同于禁欲主义,等同于不许做爱,那就是对程朱理学最大的曲解。理学最主要的目的应该说是强调坚持道德自律时所必然升华的人的光辉。这恰恰不是对人性的禁锢,而是对人性的尊崇。
当然了,我们也不必否认,人有很多欲望,而性欲又是其中很重要的一样,所以“去人欲”往往去来去去的去到性欲头上来。
我们这里不妨先来看看明代黄淳所撰写的《吾师录》上关于宋代名臣张咏的故事:
“乘崖(张咏)帅蜀时,仕蜀者不挈家,止带给浣濯缝纫二人。乘崖悦一姬,中夜心动,绕屋而行,但云:‘张咏小人,张咏小人。’后稍令自近。及将归,出贴子议亲云:‘某家室女,房奁五百千。’以礼遣人,果未尝有犯也。”
先介绍一下张咏这个人,关于他,现代人可能知道比较少了,他在宋代可是文武双全的典范,曾经镇压过王小波起义,又一手创立了“交子”制度,一张交子抵一千文铜钱,这是世界上最早的纸币。可以说是他在治理四川的一大政绩,也是对人类文明最大的贡献,
那么关于上面那个故事的含义,诋毁理学的专家们可是如获至宝,认为一个男人内心充满了色欲,因此彻夜难眠,辗转于屋内,不断自责“小人”排泄心中理性和情欲之矛盾,明显是一种“虚伪”。也就说是张咏应该猛扑上去,直接搞定,才很“真实”。论起来,张咏当时的身份相当于四川省长,在他那个时代,他要搞一个女人,完全可是手到擒来。然而张咏却拼命克制自己的性欲冲动,像这样的男人,千载之下,我只能佩服的五体投地,居然有人为了做学问而看出“虚伪”来,这样的专家,我只能以“文妖”目之了。
在宋代,与张咏相近的故事可以说有的是,又如《蕙田拾英集》上记载::
赵清献公帅蜀时,有妓戴杏花,公偶戏曰:“髻上杏花真有幸。”妓应声曰:“枝头梅子岂无媒。”逼晚,公使老兵呼妓。几二鼓,不至,令人速之。公周行室中,忽高声呼曰: “赵抃!不得无礼!”旋令止之。老兵自幕后出,曰:“某度相公不过一时辰,此念便息,实不尝往也。”
这位赵清献公即赵抃,他是景祐进士。任御史时,弹劾不避权贵,时称“铁面御史”。他是龙图阁学士身份知成都,官衔和张咏相比,只高不低。而所遭遇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妓女,而不像张咏遇到的良家妇女,有坏人名节的顾虑,可是这位理学大人,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的时候,最终还是不搞。
他是不是虚伪的呢,从跟随他多年老兵就可以看出,赵抃很多年来在男女关系上一直是很严肃的,从不乱搞,今天动心完全是破了先例。
其实我们只要想想,如果今天高官们个个能够像理学家们这么道德自律,又那来那么多纷纷扰扰的包二奶丑闻呢。

“存天理去人欲”——理学第一株大毒草(下)


最后再来看看明末理学家黄道周的故事。其实前面材料已经一大堆了,黄道周属于可提可不提的,但是因为黄道周是我们老家的,也是福建省漳州市东山县人,敬仰前贤的缘故,于是忍不住发挥一下。

祟祯时,余中丞集与谭友夏结社金陵。适石斋黄公来游,与订交,意颇洽。黄公造次必于礼,诸公心向之,而苦其拘也,思试之。妓顾氏,国色也,聪慧通书史。抚节按歌,见者莫不心醉。一日大雨雪,觞黄公于余氏园。召顾佐酒,公意色无忤。诸公更劝酬,剧饮大醉。送公卧,特设榻上枕衾、茵席各一,使顾尽弛亵衣。随键户,诸公伺焉。公惊起,索衣不得,因引衾自覆荐,而命顾以茵卧。茵厚且狭,不可转,乃使就衾。顾遂昵就公,公徐曰:“无庸。”侧身内向,息数十转即安寝。漏下四鼓,觉,转面向外。顾佯寝无觉,而以体傍公,公酣寝如初。诘旦,顾出,具言其状。且曰:“公等为名士,赋诗饮酒,行是乐而已矣。为圣为佛,成忠成孝,终归黄公。”
及明亡,执于金陵。在狱中,日诵《尚书》、《周易》,数日貌加丰。正命之前夕,有老狱卒持针线向公而泣曰:“是我事主之终事也!”公曰:“吾正而毙,是为考终。汝何哀?”故人持酒肉与诀,饮啖如平时。酣寝达旦,盥漱更衣,谓仆某曰:“曩某以卷索书。吾既许之,言不可旷也。”和墨伸纸,先小楷,次行书。幅甚长,乃以大字竟之。加印章,乃出就刑。其卷藏金陵某家。
顾氏自接公,自怼归某官。李自成破京师,顾氏谓其夫能死,我先就缢。夫不能用。
外史氏曰:此《望溪文集》所纪黄公轶事,与左忠毅公并书者也。夫古来忠臣义士,莫不以天下为己任。即至时丁板荡,世际沧桑,犹将以一身力扶阳九,不得已而以一死报国,其意固以为未堪塞责也。故当其从容授命,即忠义之名,有不忍言,而何有于身家,更何有于声色货利?余读佛书,迦叶曰:“金刚之身,非世间火所能烧。”又《瑜伽论》曰:“魔有四女,端正无伦。共来菩萨前,呈诸姿态。菩萨以义心定力,四女皆变老丑,羞惭而退。”盖理之不胜夫欲,足令贲、育失其勇,良、平失其智,惟仙、佛为能制之。然仙佛一切不动,而圣贤则有动有静。以左公罹祸之惨,凛凛数言,至今犹有生气。使其平居有如顾氏者,而与之键户同卧起,谓能动其一顾哉!此先生发潜阐微意也。至黄公临命数语,则分定固然,亦二公之所同也。然此岂二公始念哉?此则可为二公痛哭者矣。
(清)朱翊清-《埋忧集续集》卷一《黄石斋》条

黄道周从少年时就有“闽海才子”之誉。二十五岁就建漳浦东皋书舍,从事讲学著作。这可是很牛b的事情,相当于25岁就做了私立大学的校长,要知道,他可不是啥有钱人啊。其后他在崇祯一朝,刚直不阿,敢言直谏,前后三十疏,直到被革除官职,甚至治罪入狱,做官做到这份上了,大家要再说这样的人是个虚伪的理学家,那就没意思啦。
清兵入关,黄道周先后做过南明弘光朝吏部侍郎、礼部尚书,隆武朝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和兵部尚书等职。在全国抗清形势低迷的情况下,他自请募兵北上,最终被俘,囚于南京。

清军先后派人说降,均被他严词斥责和讽刺,就义之前,他咬破指头,血书
“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
以至于后来乾隆帝听到他的事迹,都不得不由衷的称赞他是“古今第一完人”。
上面故事讲的正是黄道周还有当上大官之前,到南京交结同道中人所发生一件“绯闻”。这里“绯闻”的女主角可是秦淮八妓之一的顾眉生(关于此女的生平,我在第五卷中进行详细的介绍),属于美女中美女。她很乐意配合大家陷害这位理学家,结果黄道周的表现让这位名妓大是叹服,相比之下,柳下惠的坐怀不乱的故事都不算什么。因为柳下惠遇见的美女肯定在档次上比不上顾眉生,而且也没喝酒啊。
这里要声明一下,黄道周可不是性无能,他生过四个儿子,这次去南京也正当壮年。搞的能力,绝对不会没有啊。
确实“去人欲“,不论这欲是什么欲,从广义上来说,都有违人的天性,然而如果每个人的天性都要满足的话,那肯定是天下大乱了。而且禁欲本身就是和自己作对,肯定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宋代周密在《癸辛杂识》上就直接指出:
盖起初未始不出于勉强,久乃相忘于于自然。
任何的道德自律都是基于极大的牺牲精神,是吃苦而非享乐。
既然是吃苦,中国人又向来服庸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古训,于是难免走极端,把这个苦吃过头了。这里且看一明一清两位大理学家是如何自我修炼,一个不大出名,是明代的黄绾,根据明史记载当王守仁率军平息广西田州八寨少数民族起义,殁于归途,却遭到首辅杨一清、桂萼诬陷。此人两次挺身而出,上疏辨冤,在他所著的《明道编》他便记载了自己修身过程中“吃苦”事迹:
予……,久而方觉其非,悔恨发愤,闭户书室,以至终夜不寐,终日不食,罚跪自击,无所不至。又以册刻“天理”“人欲”四字,分两行。发一念由天理,以红笔点之;发一念由人欲,以黑笔点之。至十日一数之,以视红黑多寡为工程。又以绳系手臂,又为木牌,书当戒之言,藏袖中,常检之以自警。如此数年,仅免过咎,然亦不能无猎心之萌。由此益知气习移人之易,人心克己之难。又久而思之,圣人之学,以诚为本,诚之为工,以毋自欺为要,毋自欺之实,皆在独知之中致力,虽衽席之上,不可忽也。今不觉白首,历数十年犹未足以纯德明道,其可惧何如哉!
这苦一吃就是十几年,这样的“虚伪”恐怕不是一般人能虚的来,伪的来的吧。再看清代的这一位,也就是近年来在学术界特别吃香的曾国藩。根据《曾文正公手书日记》的记载,内有一则是他老人家前往朋友家应酬时候,因为朋友的女眷长的漂亮,他老人家忍不住多瞄了两眼,回家之后,他就马上深刻检讨:
在彼应酬一日,楼上堂客(朋友家的女眷)注视数次,大无礼。
这样的记载,在曾国藩的日记中可不是仅仅只有这一桩,这个“吃苦”啊,可是要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时时吃。
这里我们完全可以套用毛泽东的说法来赞扬理学家们,那就是他们都是:
“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那么为什么理学家在后世的面目都是可憎,即便是儒家内部,也有很多人对理学家们非常反感。我这里就不用很复杂的理论去论证了,就通过人情之常来阐释一下。人群有一种人,特别爱清洁,讲卫生,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多数人不喜欢这样的人,并直接认定对方有“洁癖”,这肯定不是什么褒义词。洁癖为啥被人讨厌呢,那就是他的出现,让人感觉到束缚,不自由,不得不迁就,因为洁癖者的理由是无懈可击的,正如黄道周的故事开头就直接点破了,
“黄公造次必于礼,诸公心向之,而苦其拘也。”
此外,道德自律者,不论是东方还是西方,都有努力做圣人的倾向,顾眉生评价黄道周就上升到“为圣为佛,成忠成孝。”的程度,这显然不是乱拍马屁。我们还知道,圣人一出现在人群,往往以身作则,要将他的影响力辐射出去,也就是要感化众人。谁也不能忍受别人居高临下的俯视,这是圣人的专利。理学家们没有一个不是圣人的材料,所以不被讨厌几乎是不可能。
我们这里不妨来看看《瓮牖闲评》所记载的一个理学家与诗人的小冲突:
“程伊川一日见少游,问:天若有情,天也为人烦恼,是公词否?
少游意伊川赏之,拱手逊谢。
伊川云:上穹尊严,安得易而侮之!
少游惭而退”
可见,作为一个理学家,程颐是很严肃,不愿意别人随便把老天爷拿来开玩笑的,哪怕是在诗词之中。我们都知道宋代重文轻武,文人的那种浪漫不羁的特性可以抵达前所未有的巅峰,当文人和哲学家相遇的时候,像秦少游这样当面服软的恐怕很少,只属于特例。
应该说,理学家在任何时代都是最不合时宜的一群人,所以理学家在很多笔记上形象是很糟糕的,如下面一则出自的清代袁枚《子不语》上的轶事明显就是为了抹黑理学家:
李刚主修正心诚意之学,有日记一部,将所行事必据实书之,每与其妻交媾,必楷书某日某时与老妻敦伦一次。
此事未必真有,即便是真,未必不是理学家活泼泼风趣的一面,非得把理学家的形象想得迂腐固执,那往往是阅读者本人不够清通,乃至于心藏大恶的缘故。因为历史上的李刚主,通五经六艺,他是颜元的弟子,大力提倡颜元“主敬”、“实行”之学说,主张学问要结合实用。曾说
“纸上之阅历多,则世事之阅历少;笔墨之精神多,则经济之精神少。宋明之亡,此物此志也”。
像这样的人,如果都要把他归入迂腐的行列,那我都要把汉语词典给烧了。
总之,明清两朝,此类嘲讽理学的笑话不少,又比如下面的故事——
昔有某教官五十续弦,门生醵金贺之,入夜偷视所为,以为交合断无用其伪道学也。教官顶戴袍褂入房,移双烛于床前,将新娘扶坐床上,举手扞其裤,分其两腿,高举之,详视其私,点头赞叹,于是退三步,恭对牝户长揖者三,祝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某老矣,今日不负唐突夫人,而施及下体。闻者匿笑不置。
这种事情,正常人是做不出来的,至于像理学家这种以道德自律的超正常人,更绝对做不出。如果想以这样的材料证明理学家的虚伪,就我的个人看法吧,我觉得实在不见得有何高明可言。



——理学第二株大毒草


当我们都弄明白了,才能继续讨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第二颗所谓“大毒草”。
这句话出自程颐的《河南程氏遗书》,原文如下:
“或问:‘孀妇于理,似不可取(娶),如何?’
伊川先生(程颐)曰:‘然!凡取(娶),以配身也。若取(娶)失节者以配身,是己失节也。’
又问:“或有孤孀贫穷无托者,可再嫁否?”
曰:“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如果照着字面上的意思呢,程颐显然是对妇女改嫁持极严格的态度。然而具体落到实处呢,前面我们就已经说过了,程颐自己作为一族之长,也没有禁制住自己家中的侄媳的改嫁。可见他本人也不过是说说而已。他所强调的是,人的尊严,女人的尊严,认为女人不应该仅仅为了解决温饱问题(请注意,不是性欲问题)而改嫁,而失节,这里的节,当然指的是三从四德那一套。然而问题是三从四德由来已久,本不需要程颐再次强调。因为在宋朝,三从四德已经是常识了,各种女教的书都倡导的社会规范。
同时还需要指出的是,程颐这段话所针对不仅仅是女方。他的意思很明确:从伦理道德的角度而言,男人娶寡妇为妻,也是一种失节行为。而他更深层的意思则是对传统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等思想观念构成一种承继、弘扬。重点在于强调道德自律,而非鼓励男女大防。很多人总是抓住字面上意思大做文章,明显是智商有问题,属于死读书,书读死,读死书。更可恶则是有些人明明读懂了,可是在阐述的时候,恶意曲解。
那么第一个曲解程颐意思的是谁呢?
答案是朱熹。
在程颐死了将近七十年之后,朱熹有书信致其友人陈师中,信的内容是讨论陈师中妹妹的改嫁问题,陈师中是宰相陈俊卿第二子。陈俊卿有四女,这封信中讨论的则是嫁给郑自明为其次女。郑自明刚刚去世一年,陈师中妹妹就守不住了,准备改嫁了。
朱熹在信上是这么说的:
自明之亡,行且期矣,念之怛然,痛恨如新。……朋友传说令女弟甚贤,必能养老抚孤,以全柏舟之节。此事更在丞相、夫人奖劝扶植以成就之,使自明没为忠臣,而其室家生为节妇,斯亦人伦之美事。计老兄昆仲必不惮翼成之也。
昔伊川先生尝论此事,以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自世俗观之,诚为迂阔,然自知经识理之君子观之,当有以知其不可易也。况伏丞相一代元老,名教所宗,举错之间,不可不审。熹既辱知之厚,于义不可不言,不敢直前,愿因老兄而密白之,不自知其为僭率也。
(《朱文公文集》卷二六《与陈师中书》)
这封信上所提到的柏舟之节,典出于《诗•邶风》的一章,《毛诗正义》说:
“ 《柏舟》,共姜自誓也。卫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守义,父母欲夺而嫁之,誓而弗许。”
整封信的意思很直白,就是说陈氏丞相门第,在处理子女的改嫁问题,应当高于整个社会的标准,以作为表率。写完这封信之后,朱熹已经预感到可能收不到效果,索性直接也给陈师中的父亲陈俊卿去信一封:
自明云亡,忽将期岁,念之令人心折。其家想时收安问。熹前日致书师中兄,有所关白,不审尊意以为如何?闻自明不幸旬日之前,尝手书《列女传》教条,以遗其家人,此殆有先识者。然其所以拳拳于此,亦岂有他?正以人伦风教为重,而欲全之闺门耳。伏惟相公深留意也。
(《朱文公文集》卷二六《与陈丞相别纸》)
朱老夫子如此卖力和热心,结果又如何呢?在朱熹本人所作《陈俊卿行状》做了如是记载:
女四人……次(女)适故著作佐郎郑鉴(即郑自明),再适太常少卿罗点;
总之,理学家们提倡归提倡,然而现实中的人情归人情。想改嫁的照样改嫁,谁也管不着。可见在宋代社会,对妇女改嫁问题,并没有形成像后来明清时代的强制气氛,理学家的言论影响么,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宋史•道学传》就直接说了:
“道学盛于宋,宋弗究于用,甚至有厉禁焉。后之时君世主,欲复天德王道之治,必来此取法矣。”
可见在宋代,理学虽然在学术领域搞的很热闹,然而在世俗层面上,几乎没人搭理。就从朱熹劝孀妇守节这件事来看,朱熹不可谓不卖力,也明知阻止孀妇改嫁为极难之事,所以一写就是两封。陈氏作为宰相之女,更没有所谓寒饿问题,她的改嫁,想必也是得到父亲和兄长的支持,不然也不会前夫才死了一年,就急吼吼的找到新的如意郎君。这样的速度,拿到今天来说,扣除去为前夫服丧的日子,也是闪婚级的。
谈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的毒害,很多专家都会举出清初的方苞在《岩镇曹氏女妇贞节传序》上的放言高论:
“尝考正史及天下郡县志,妇女守节死义者,秦、周前可指计。自汉及唐,亦寥寥焉。 北宋以降,则悉之不可更仆矣。盖夫妇之义,至程子然后大明……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言,则村民市儿皆熟焉。自是以后,为男子者率以妇人失节为 羞,而憎且贱之。此妇人之所以自矜奋与,乌呼!自秦皇帝设禁令,历代守之,而所化尚希;程子一言,乃震动乎宇宙,而有关于百世以下之人纪若此!”
我在这里可以拍胸脯告诉大家,方苞这是在说胡话,终宋一朝,没人拿程子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当回事。所谓震动乎宇宙,还得等到明朝那一班将程朱理学当成仕途的敲门砖的文士卖力鼓吹,才成气候,才形成大明王朝全国各地无处不有贞节牌坊的奇观。
至于这个责任是不是就落在程子身上了,我觉得也不应该,哲学家可以提出各种各样的思想,至于他的思想有害与否,完全在于后世是否采纳并推行,推行之后又是否有成效,像柏拉图写的《理想国》一书中,就有很多很恶毒的想法,然而并不妨碍他的伟大。并不妨碍《理想国》作为一部哲学名著流芳百世,我们又何厚于老外,而菲薄自家的老祖宗呢。


本文节选自《性爱国学课》,图文版的地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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