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白》第二部分《青春的长安》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水水发表时间:2009-05-15 12:30
舞偶人

这个老女人第一次做法,就是把家里的旧布头搅在一起,拧啊拧啊,又卸了一个蛛网,把三跟蛛丝凝成一股,各寄布头一端,然后用五根手指各拴一根蛛丝,轻轻动起来。 

只见小布头轻飘飘的跳起舞来,它动作都是柔柔的,腰椎也像一根面条,还很善于水袖,袖头能甩得很高很高,阿芝看的高兴,都鼓起掌来。
“这舞怎么样?”老女人问我。
“就是说舞吗?小布头跳舞已经很奇怪了。”
“当然是舞,舞怎样?”
“不怎么的。”

老女人一撇嘴,说“你跳一个。”我就跳了,面条舞很好跳,老女人说可以了,会吹笛子吗?吹过,我说,她说要一个热闹的,羌笛要热烈很容易,她用牛筋绑着小竹棍,让小木偶跳了一段,小木偶僵呆呆的,但是有些怪怪地韧劲。
“这舞如何?”
“够劲,”我说。

老女人又拿出一根鞭子,拧几下,变成个小人型,自己操起琵琶来,琵琶铮铮的,小人也舞得鲜辣,看着看着,汗不知觉得落下来了。
“这个呢?”
我说:“有点神采。”

但是老女人并不知足,她拿着一张剥得很薄的小羊皮,捂在嘴边,忽然瘪着肚皮吹进一口气去,这小羊皮就在空中悬着,老女人大喝一声“拿着”,自己击起羯鼓来,那块小羊皮就时而舒展,时而紧蹦的随着节奏狂舞,有时候好像有的小孩在里边抡王八拳,但那里边又藏着大律动。女人鼓完,说一声回来,那一口真气回到女人嘴里,小羊皮也变了回去。
“这是真舞啊!”不等她问,我就喝起彩来。

我知道家里藏着一个会妖术的女人很危险,但是我觉得她太有意思了,除了吃饭,闲坐,女红,博弈,伎乐,游园,我真的不知道生活还有这么多奇怪的事。

家生子

阿芝应该不算严格的家生子,她妈妈线娘是父亲收留的难民,也是我的乳母。开元六年的秋天,线娘新死了丈夫,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跟乡民一起逃难,脚肿的像牛尿泡。那时候妈妈也刚怀我不久,看到以后很为她担心,父亲就把她留下,找郎中帮她看病保胎,最后顺利产下了阿芝。

她虽然只比我大几个月,却是开元六年年末生的,我生在七年的六月初一,所以按虚岁算她我大一岁。单个看阿芝应该也算是个漂亮的人,我们差不多高,差不多白,我俩基本属于一个路数的,只是她的腿比我稍短,五官模样不如我清晰深刻,皮肤也没有我透亮,又总是在我身边,所以没人注意到她是个美人。后来我们的母亲先后死了,我们两个人就更相依为命了。母亲死的那段回忆很乱,好像家里出了很大的事,但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却记不得了。真正不快的事,人很容易忘记,只是记得两三件小小不然的,留着无聊的时候生一回气。

阿朴则比我小一点,是我们到长安后不久被买回来的,那时我好像已经有了继母。阿朴黑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天生就有一种古怪的倔劲和憨劲。她父母双亡,叔婶孩子太多家业繁重,看她年纪小而且不忍心把她卖到太不堪的地方去,所以很便宜的卖到我家。继母买她回来,本来是给厨房填人手,她那时不过七岁,却颇是一把干活的好手,烧火,喂鸡,揉面,种菜,样样利索。

有一次我偶然上树,看坊外的行人和小商贩,想下来的时候却没有路了,阿朴把两个扁担的铁钩钩好,挂在树上,让我顺着滑下来。她以为我是外院的小孩,不小心混进了杨家,偷偷问我吃饭了没有,又把自己的饼分一半给我,还用小车推着,趁着倒灶土把我掩护到门外去,让我赶紧回家。我从侧门出去,又从正门进来,磨着父亲把阿朴要过来,跟我一起读书。阿朴认出我来,只是一笑,叫我还她那半个饼。

阿朴和阿芝对我有种说不上来的迷信,大凡能弄响的乐器,比如古琴,罄,笛子,甚至很难弄响的琵琶,我大概玩一个下午就能弄出曲子来,请来的琴师教我两次,就没有什么好教的,只能对父亲夸我有异能。阿芝跟我一起学,不一会就跟不上我,只是会呆呆地看着我弹或吹着,好像入了迷。只要跟她俩在一起,我对什么事都很有把握,偶然和阿芝出一次门,我突然决定不走平时走的路,回家就听继母说吉庆坊那里的下水沟堵了,脏水积了满条街道。有时候大暖的晴天,我忽然叫阿芝把晒得琴匣拿回来,果不其然接下来就是一阵大风。有一次放风筝,我叫她把线轴紧一紧,她看线轴缠得又紧又密,没往心里去,放了没有几丈高,线突然断了,大体有过这么几次应验的话,她们就严格的遵照我的话,从来不问为什么。

有一次我们都被一只乱扑腾的鸡吓坏了,它本来应该是白色的,但脑袋不知道去哪了,血把翅膀都染红了,还喷了一墙,依然扑腾着。因为它没有脑袋,看不见路,所以居然半飞半跳,一会撞在墙上,一会撞在树上,一会撞在亭栏上,血还一直喷着。

我突然冲上去,一把抱住它,抚摸它没有脑袋的长脖子,那个无头鸡突然就安定了,爪子也不在抓挠。我用手绢包了一把黄土轻轻按在它的伤口上,那血洇了一小块手绢,好像渐渐止住了。

我以为那只鸡死了,慢慢的把手绢拿起来,谁知道它那个白色的气管一张一合,好像在呼吸。我叫阿芝找来一块干净的纱布沁上没药缚在它的脖子上,将它放在屏风后的一个用褥子搭的棉窝里。过了半天,就听见屏风后吧嗒吧嗒的响,原来是那只鸡醒了,在扒屏风和墙壁。我找来温乎的红豆粥,用麦管一管一管吹进它的食道里。大约吹了小半碗进去,它扒了扒爪子,大概是吃饱了。

就这样,这只鸡一点点健康起来,平时我总是用干净的纱布罩着它的脖子,喂它的时候吹些小米粥到食管里。它看不见,所以生物钟常常是反的,别的鸡天一黑就睡下了,它反而四处乱撞的在小院里来回走,还扒出一些小虫,用脖子上的肉疙瘩叨它们。它脑袋掉了的地方起先渗些黄水,慢慢长成一层绯色的鸡皮,只是留着气管和食管两个窟窿。这说明,脑袋掉了,真的不过碗大个疤,要想活还是可以活下去的。但阿朴阿芝觉得是我有灵异能力,没有脑袋的鸡都能救过来。

但那只鸡最后还是死在我手里了,对这件事我非常懊悔,那天夜里我一整晚也没有睡着觉,那只鸡一直颤抖抽搐着,我不敢看它。本来它一点点活过来,好像还胖了,我也很振奋。它不能听也不能看,但很奇怪的知道我在哪里,常常连蹦带跳的奔向我,蹭我的腿。有一段时间它总是扒地,扒出小虫子也不理会,只是在地上莫名其妙叨着。通过观察,我确定它是想吃小石仔,鸡为了亲地气,常常会叨些小石仔咽下去。我特地选了大小适合不带棱角的小石仔,洗干净了吹到它的食管里,却很偶然的犯了一个错误——吹到了气管里,它忽然发出了声音,很紧张的吸气的声音,就是那种踩鸡脖子的声音。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再用麦管吸出来,那粒石仔却被它吸到很深的地方,找不到了。

后来它就一直颤抖抽搐着,我不敢看它,也不知道怎样救它,只是躺在床上,不敢灭灯,不敢睡觉,只是拿出一本又一本书乱翻。第二天早上,无头鸡便死了。

这是第一个因我而死的生命,尽管它是一只鸡,是一只我救活的没有脑袋的鸡,但为什么我救活它又弄死它,我自己也搞不清。造化也跟我们开着这样的大玩笑,生下我们,又弄死我们。我记得那夜实在太辗转反侧,只得去找五姑,问她为什么人要生下来再死掉,能不能不要生,生下来就不死,五姑笑了,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给我一本《灵宝毕法》。我只能来回翻着,逼自己看那些字,然后读出声来。

地仙的聚会

老女人究竟因为什么接近我,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搞不清楚。我当然不相信她是为了躲那个老头,她跑得快,法力又高强,那个糟老头必然不是她的对手。长安遇到自卖为婢的人,先要在耳后锓一个主人印,算是落奴籍的证据,但是我从未想过把她交给爸爸。

这个老女人每个月都会昏迷几天,她叫我把她装在箱子里,听见她吧嗒嘴就打开箱子,敲一下铜磬,让她听那个嗡嗡的余响,她很快就会醒来,而我就要给她准备一瓢井华水,一壶绿酒,30粒珍珠米,一锅肉,一只鹅,她会很快的吃完它们,除了一副干干净净的鹅骨架,什么也不留下。她醒来时呼出第一口气总被阿朴和阿芝用牛皮水袋装好,用蜡封着,人闻了总是禁不住说实话,把自己吓一跳,寿王跟我讲的那一通关于雪姬的故事也是闻了这个才说的。有些人本来要隐瞒一个真相,但是瞒来瞒去,自己也忘了,那么你又可以让这口气帮他恢复记忆。总之,在长安的法宝黑市上,这个扣着我戒指封印的真气牛皮袋能卖二两五钱银子。养这个老女人很费钱,我必须想些办法赚些体己。

有时她开始吧嗒嘴了,我也不想让她醒过来,只是拿来三个枣,一个一个喂到她嘴里,她一边嚼着,一边哭咧咧的讲些乱七八糟的话,一边把枣核干干净净的吐出来。这个老女人就这点让人佩服,只要是吃的,经过她的嘴,总是那么完完整整的被吃掉,留下一个干净的皮、核或骨架。吃苹果,她抚弄几下,就能撕下一层透明的皮,苹果还是原来的颜色,吃完,是一个把儿,下面一条线,连着五星形子房,下面又是一条线,连着花托。吃点心,包点心的纸上不会有一个渣子,连渗的油迹也没有了。最奇怪的是吃杏子,吐出的核当然干净完整,但是砸开一看,里边一定没有杏仁。

她哭哭咧咧念叨着树妖山魍的纠缠,沙漠变成一个很粘的面团,风像蚊帐一样罩着,饿匐死漂追着要东西,有时会遇见多年未见的老友,打招呼叙旧,有时候被冰蛹戏弄,滑了很多个跟头,完全站不起来,躺着也到处乱转。那时侯她总是眼睛转得飞快,语言支离破碎。你要有强大的联想推理能力才能猜出她的经历。有一次碰见阿修罗过大军,她紧闭着眼睛,身体变成一块硬板,也不说话了,我也很紧张,直到她又软下来,我才用磬把她叫醒,她一面骂着小王八蛋,一面说亏得我等她软了才敲磬,若是她最硬的时候敲磬,她早被踩烂了。她变成大青石条才躲过那劫。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推迟敲磬。一方面她答应每次回来给我带点小礼物,另一方面我也害怕她真的陷入危险。我喜欢各种不常见的小东西,因为我总是想找到点什么,又忘了自己要找什么。

女孩喜欢的小东西

我确实是很喜欢各种灵物的,我坚信这个世界古怪奇妙,而我一定会遇到那个灵中之灵的神物,让我进入妙中之妙的地方。但我要找的那件灵中之灵的神物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记不清了,觉得件件都像,又觉得件件都不是。

她给我的礼物未必件件合心,但还算都挺有趣。这老女人充满人间的狡猾,成对成套的东西,必然拆开,算好几件礼物多次送你;有些护持力很强的东西,就干脆弄成残的单的,让它们功力大减;头一次为了让我守时,送了我一朵报时花,配着会变色的缎带子系在手腕上,花朵在一天一夜里按着时辰含苞、初放、盛开、凋零,本来以为第二天就没的玩了,谁想到子夜里又新长了一朵。老女人说能不间断的开十五万个时辰,除非带着它的那个人要死了。

接着的几次就弄些师兄师妹练的丹来唬我,有的说是非洲红珊瑚炼的,有的又用了终南山参王的孙须,我仔细看看,有的泛着点红光,有的泛着点蓝光,那些光雾气昭昭,说明这些丸药没什么了不起。
“得,东西不错,你留着吃吧。”我把装丸药的手捻葫芦扔回给她。她心虚地干笑几下,在空中比划比划,终于没说出什么解释的话。

她自己有一颗黑色的珠子,太阳一照,有时侯会偶然露一下金光,放在水里不化,舔一下是微微的腥咸,是她从一个井龙手里换来的,很吝啬地放在贴心的暗兜里,还算是个东西。

看出我不爱丹丸,她有总是拿些奇怪的甲虫,山石,花草,果豆来测验我,除了一个能自动指向的豆荚,其他的犀牛甲虫、自热白斫石、跳舞草我都给了阿朴阿芝。有一次她洋洋得意的回来,拿出一个一尺大小的檀木盒子,雕花算鲜活,四围是兰草在风雨雾晴时的姿态,里边是四个小瓷盒,画荷花的瓷盒里装着皂豆,画茉莉的瓷盒里装着香粉米纸,桃花盒子里是胭脂,不用问,青竹盒子里肯定是眉黛了。旁边雕刻的小槽里是犀角、颍须、同心万字白绫做的粉扑、梳子、挑子和眉扫。
“这可是宫里的,不是会了避身诀,我哪能给你顺这个东西回来。”
“是了,五姑辛苦。”我搭着话茬。
“你还真觉得自己用不上。”
“恩,至少能用皂豆吧,夏天出汗多的时侯。”

再后来她不怎么敢随便糊弄我,东西都实惠起来:十二寸的蜃楼石,可以看见不知道在哪的山川、带着包头和不带包头的人,有喷泉的花园,五姑说这些全是真的,只是不知道在哪,有一次看到一张脸扒在石头上向外看,我还上去跟那个人打了招呼,老女人说这是很危险的,我们可能真的会交换场地。还有神影金步摇,平时你可以把它像普通的钗一样带在头上,但是如果你想把一件东西送到远隔千山万水,或是你不知道地址的地方,就用它敲三下那个东西,那东西瞬间就去了。

我最喜欢的是那对明月耳铛,它们是两个银质的半球耳环,不用穿眼就能带在耳朵上,但是把它们摘下来合在一起,就是一个能打开褶皱空间的钥匙。我们面对的这个没什么漏洞空间里,其实拥有很多看不见找不到的褶皱,这些褶皱不停移动,盖住一些东西,又把另一些露出来,于是我们有了那些莫名其妙丢失又莫名其妙回来的东西,比如一根簪,一个鱼袋,一本书里的某一段话。但是现在,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丢掉的东西找回来,也可以把任何不想让别人看见的东西藏到深深的褶皱中去。我确实很喜欢跟天文、地理有关的东西,只是老家伙一月只昏迷一次,太少了。

长安的少男少女

所有都城的日夜都没什么分别,周如此,汉如此,唐也如此。在那个能并行十六架马车和四行仪仗的朱雀大街上,行人左顾右盼,听见没有风声马蹄声才紧张的飞奔过去,如果听见远远的锣声,还不要紧,多半是轿行的达官,缓缓的沿着街心过来,远远的望着各坊的围墙和大门,那锣也不是给行人听的,而是叫那些骑着马疯跑的王八蛋收缰靠边。

而那些骑着马疯跑的王八蛋却常常没有任何预报,他们的马肥壮高硕,有的白色上散着青花,有的是略略泛着金色的棕皮,只鼻梁上有块白斑,有的通体火红,有的黑亮能映出人影,跑起来如同一面大旗,看不清哪里是马,哪里是人。王八蛋们自己穿着与马色相衬的衣服,白马便着银衣,棕马着金衣,红马着黄衣,黑马着青衣。若是穿错了服色上街,其他王八蛋便呼哨着挤左蹭右,弄得马大惊,直直地跳起来,让那个土鳖王八蛋摔在地上,才得意地离去。他们经常大呼小叫地冲入人群,轻巧地奔过人群中的缝隙,越过被主人扔在街心的推车,路上若撞翻踏伤了人,就头也不回地扔一锭银子,直至第一个穿过六坊的人指定酒肆,最后到的那个人付帐。

看到女孩子的垂翠辇或紫纱玲珑盖经过,王八蛋们便高兴地慢下来,其中几个说辇舆中的女孩如何漂亮,眼睛寒星点点,眉毛如同远山,鬓发轻柔丰密,身体柔媚袅娜;而另一部分人则说看见了她的腿毛如同猪鬃,头发却稀疏散落,身体黑胖油亮,是大府里厨子的干娘等等。如果女孩子没气量,探出头去呵斥他们,被王八蛋们领了真颜,绝对是大大的损失。辇盖的四角多数悬着家族的姓氏族徽,王八蛋们其实早就知道是谁家的小姐,别管多漂亮的姑娘,总能被那些王八蛋挑出毛病,立刻编排好外号和歌谣,然后迅速传遍整个长安,随便哪个坊里都有小孩拍着手唱。

而如果有几个倒霉的王八蛋认为自己恋爱了,简直就弄得那家小姐日夜不宁,不是搞人海战术堵塞交通缠住人家的辇盖当众宣读情诗;就是围着人家家的花园放人鸢飞到空中跟人家打口哨撒花瓣。而这种迫害又莫名其妙地满足了女孩子的虚荣心,如果身边没有这样神经兮兮的王八蛋,好像证明自己没有魅力。

所以我没有什么闺蜜,她们都没有太大意思。我身边也没有那种神经兮兮的王八蛋,发誓为我死,为我杀人什么的。通常那些王八蛋一叫唤,我便揭起绣帘,他们看见我总是嗡的一声栽倒地上,然后统统失忆,关于我的印象,就是一片耀眼的白。

尽管我家有对着坊外街道的大门,晚上出去玩,我还是要翻墙。我和西市的胡姬们关系不错,尤其依朵古依,她是家里给我请的舞蹈老师,但没教两次课,就勾着我去西市跟她一起登台。 东边很多人家给女儿请了胡姬做家庭舞蹈教师,唐人有些闲钱,就会给女儿请好几类家庭教师,文学方面的,乐律方面的,舞蹈方面的,家政方面的。真正有钱的家庭,家乐就能代劳了,中产家庭才外请。

胡姬们有的皮肤像浓茶,头发是栗色,眼睛是深棕色的;有的是黄皮肤,眉毛浓而且毛发重,还长着淡淡的小胡子;有的皮肤苍白,红头发,鼻子高得让她们都有点对眼。她们说着吐火罗语、阗语、据史德语和俗梵语,每个人都会三四种语言,唐语说的都不怎么样。我常常在脸上贴了金箔和她们一起跳舞,这样做的好处是,即使我哥哥坐在台下也认不出我,而金箔对皮肤真得很有养护作用。

依朵古依的性经验很丰富,她十岁跟一个萨宝一路上床,一路给他擦靴子来到长安,然后从执酒娘到舞姬到舞姬领一路做上来,酒肆里的老板,掌柜,熟客,乐师,甚至男侍,谁都跟她搞过一搞。她说自己是没落的波斯王族,但又没有第二个波斯人长得像她这样黒。她父亲娶了一个有钱的寡妇,急着把她嫁给一个肚子里能装一个西瓜的老男人,她就跑出来了。长安没让她失望,只有她肯敞开,就有钱,有男人,有墙壁上为她写的诗歌,有栗特猎手为她喝一戽一戽的葡萄酒,吸很多大麻,然后用发烫的眼神把她盯在墙上。

夜晚是西市的白昼,酒肆白天大都关着,下午过了未时才渐渐开张,太阳落山,笛声和唢呐渐渐起来,羌鼓也渐渐的大声,人说话的声音也渐渐的大起来,胡姬们都站在酒肆的门口跳舞,她们带着羽毛和琉璃珠编的勒发带,纱裙外套着缎甲,袖子隐隐透着里边滚圆灵活的胳膊,肘弯部位的袖子外面勒着绣着彩色锦线的皮条。王八蛋们,老王八蛋们,诗人们,侠客们,商人们,胡僧们,新罗与扶桑的留学生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琉璃灯,彩贝灯,明瓦灯,绣灯,风灯,招牌灯,水法自转灯,统统亮起来;鸡,鸭,鹅,鱼,羊,猪发出各种听不见的号叫,转眼变得红彤油亮的端上桌子。

我通常不可能那个时侯去西市,多半是过了亥时,才能轻轻巧巧地跳出去,脸贴上金箔,穿着彩珠胸甲和莲藕并蒂锦裤袜,和依朵古依跳一种胸部在一起磨梭扭动臀部的舞。那些男人看得口干舌燥,玩了命的点地黄粥和冰果,又不好意思当众骚扰舞姬,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又没礼貌,袍子里都直撅撅的,我觉得很刺激。有些人私下问老板金面姬的行情,老板总让他们找依朵古依,依朵古依卖卖关子,这些男人就都糊里糊涂的落她手里了,她的艳名和收入都提高很快。

魂门魄户

我一直好奇五姑为什么躲进我的车子,若是为了搭顺风车到长安,为何到了长安又不离去;若说是为了找个安稳的地方修行,在我这里不能公然吃饭,时不时要躲到复壁里去,她有些道法,唬个诚心供养她的富翁岂不是更安稳;若说是为了找个人传承她的功夫,她又没教过我什么秘法。她很善舞,我跳的也不错,但凡她想的动作,我都能实现,但如果说她是为了舞来点化我,也并不像,况且开始她并没有教我。

父亲让继母给我选个健舞老师,继母就找别家介绍了依多古依,如果父亲见过她,恐怕第二天就叫我停学。她开始还想认真教我,怎样迈腿,打开手臂,然后一边旋转一边把手臂渐渐扬到头顶。可我学的太快,不到半个时辰我就能旋得跟她一样快。她就随意改变动作,我不过两个拍子肯定能跟上,一直跳到来伴奏的胡乐师太急,把阮咸弦拨飞了,我俩才停下来躺在席子上大喘。
“你这么白,却会跳舞?”依多古依气喘吁吁的说,她自己浅棕色的皮肤,看来好像涂了一层红花蜜,但颇有舞名,所以她觉得凡肤色白得都不会跳舞。她一口咬定我以前学过,除非胡人,汉人里决没有先天会跳胡旋的。

五姑说:人动作灵活其实是因为魄大于体,有些人走路很容易绊自己跟头,或者容易打翻东西,都是因为魄小于体,肢端失于管束。而有些人固然胖,动作却精准鲜亮,就是他们魄更大,把身上每一寸肥肉都罩到了。一个人若要跳好舞,必得神安,魄足,意平,魂定,志满,我和依多古依都算魄足的,但依多古依神不安,意不平,我则是志不满,所以舞姿各有偏颇。

五姑算个好师傅,她教依多古依和我在大缸里用脚和面,依多古依的面团很硬,但不许有死疙瘩,我的缸里几乎是稀面糊,但出来的时候不许沾脚。我俩互相觉得对方那种简单,不免都有些气急败坏。我觉得跳舞不过学个玩意,又不指着这个吃饭;依多古依觉得自己明明已经很红,不然也不会给这么多家当健舞老师,所以都嫌老女人多事。五姑并不强求我们,练不练皆可,我俩每天相对乱跳,她自己旋风般的在大缸里和面,一会和那块硬面,把硬面和得几乎透明;一会和那块软面,把那块软面和得韧如牛皮,一抬脚就拉出很长的面条,但她活动活动脚趾,那面倏的一下弹回去,还是完整的一缸面糊,脚上却一点不沾。我俩渐渐觉得乱跳并不比和面更好玩,才重新回头练习这个表面枯燥的东西。五姑亲自帮我们掌鼓,我俩跟面团自由嬉戏,没想到跳着跳着,有一天就有一股热血脉脉地从脚底滚上来,我忽然觉得腰上一顶,那热血又化成一团温暖湿润的雾气一点点蕴上来,脸和身体都很舒服。依多古依跟我不同,是忽然有团气在腹部逆时针有规律的滚,不像闹肚子,像有一个气磨在磨她的腹部,又过了一会,轻轻地排了些气。经过这一遭,我俩都服了五姑,我跳胡旋最大的问题是好头晕,依多古依是跳着跳着会抢拍,好在她经验足,偷一步就能把拍子找回来,现在这些毛病好像都不见了。

五姑说小孩子从不握拳开始,魄就算全了,他们做什么动作都是全身的整劲,所以小孩按比例说其实比大人劲大。但是再长大一些,各种碎动作就随业力慢慢出现,有的女孩行动坐卧娇娇峤峤,以为自己美丽,其实魄早已凋萎了,手脚肢端没有魄照应,所以举止造作。还有的人虽然劲大,但因为只是做功,反复做几种动作,他们的魄被挤扁了,所以关节好像锈住了,肌肉和神经也死了几条。人健全的魄,应该是以身体为轴上下肢为径的一个大球。

要练出这个笼罩着身体的无形大球,五姑自有一套办法。她有一张百兽筋编成的大席,把它的四角迸在柱子上,悬在半空,然后蒙住我和依多古依的双眼,让我们在席面上跳舞。那席子由熊筋鹿筋豹筋马筋虎筋羊筋牛筋猪筋骆驼筋等不同的畜兽筋做成,韧度劲道不一,在上面站着且深一脚浅一脚,一动就摔,更何谈跳舞。我和依多古依又蒙着双眼,总是撞到对方,依多古依是个排骨架子,常常把我撞的很疼。

“哪来的笨蛋,看我。”老女人让阿朴阿芝搀下我俩,自己在上面跳起来。她双腿矫健灵活,不论踩在那根筋上,都能迅速调整力度和方向。但那种忖劲,又决不能说是她用心就能调整的,只是那百兽筋席对我如同满是陷阱的山路,在她脚下却化为坦途。

依多古依属马,比我大一岁。她十二岁到长安,刚来我家的时候还是一个普通的舞姬,她上午在各家做健舞老师,下午睡觉,夜里在酒肆跳胡旋。她长得深刻精明,其实脑子里全是一团浆糊,但是因为身材太瘦,唐人不喜欢她,所以身价总是上不去。还是五姑教我们之后,她才成了舞姬领,有了些艳名。

我常常疑惑,我和依多古依练得超凡舞艺与五姑何干?她又不是舞痴子,以教会我们为乐事,看我们跳舞自己也享受。她教我和依多古依舞,应该就像给我送小灵物一样,不过是吸引我留住她的小诱饵。我一直等着她跟我提条件或要东西。

失丹

老女人有一次差点死了,她出神回来后一直嘟囔,说自己丢丹了。男道人一旦泄了元阳,就算丢丹,以往练的东西就算都没了,我不知道五姑的丹是怎样丢的。

那天她走的时候就有点紧张,通常出神前,她连续几天特别注意早睡早起。但是那天都二更了,她还盘腿坐着,这种时侯我大多不会睡觉,看着这个老女人到底会怎么样。鸡一叫,她忽然醒来,毅然决然地翻身进箱。一个人的脸色,声音,姿态比她的话更说明问题。她一回来我就看见一个巨大的黑色石头压在她眉心上,她的喉结都出来了,说话也有一些男声夹杂其中。原来她那颗黑色的珠子——就是井龙王给她的那颗——丢了。虽然诸龙之中井龙最低,但那只井龙是雨门井的,是井龙中的首领。雨门井其实是天下的雨眼,井水多天下涝,井水少天下旱,那口井是天下江河的父母井,所以那颗珠子其实也算不凡。

她在复壁中不吃不喝的守了两天静,把复壁搞得潮气很大,连外边的夹板上都起了一大块一大块蛛背霉。可是她不出来,我断然不敢打搅她,她出来的时候衣服都并没湿透,但身体冰凉,还有一股森然的青苔味。

“你可愿意替我走一遭?”这是五姑出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去哪?”我问。
“自然是你去得我去不得的地儿。”
“多久?”
“不出半日。”
“可有凶险?”
“我至少保你全身而归。”这话说的大有学问,至少让我全身而归,那么至多呢?
我看她说的恳切,就答应了。
“明早你穿最好的衣服出门,去哪里先别问,但身上必须衔古玉。”
古玉我倒有,是父亲给我碧玉瑱。父亲说我在襁褓里一听到两片玉瑱相撞的声音就神得意满,手脚并舞笑个不停,故而取单名瑱。后世提起我的名字,或传玉奴,或传玉环,都传误了。

要正装出门,就非得给家人一个说的出的借口。第二天一早我还未醒,就大哭起来,那时父亲已经去洛阳赴任,阿朴惊慌的去找继母,继母摇醒我,我还含着泪说:“我梦见身着一件着火的红袄,有个声音说,我必亲去袄祠献一升香油,身边不能有跟着的人,不然三月之内必有横祸。”
“那袄祠从不许外族进入,萨簿府也不许大唐子民信袄教,你拿着香油去,他们就会许你进去?”继母问。
我说:“梦中那神教我一句咒语,说袄祝必放我进去。”继母只当我是小孩胡闹之语,不如让我去碰个钉子学个乖,于是让阿朴阿芝跟着,如果袄祝不让进,就把油留下尽早回来;如果让进,就让阿芝回来通报一声。

继母一走,我连忙梳洗着装。那老女人又进复壁去入定,我要出发了,还不知道到底应该去哪。我以为老女人会用千里传音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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