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移动(8)
那么蓝 于 2002年1月29日 17:10:00 发表在:记得我们有约 http://www.softto.com.cn/3766/
黎明于我来说,已经变得稀松平常。
我经常彻夜不眠,不是为了劳作,也并非为谁风露立中宵,而是太热爱夜晚的岑寂和黑暗。我磨磨蹭蹭,到网上转一转,再翻一翻书,一个华
丽无比的夜就过去了。当我终于躺下来,疲劳得像一页被翻阅过一万次的稿纸,我的窗帘就亮了起来。白天最早是从窗帘到达的。从微
蓝到灰白,再到浅浅的橙黄,黎明仿佛不是来自太阳,而是来自窗帘,是窗帘给了我光线和喜悦,窗帘掌握着昼夜的轮转、活着与死灭。如
果根本就没有太阳,如果光只是幻觉,如果我的白天只是由窗帘分配的一段时间,那么生命多像是个噩梦?幸好,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哗地
把窗帘拉开,世界扑面而来,光斑在空中闪耀,有时是清冽的星星,有时是古老的太阳,没有什么是幻觉,只有幻觉自身是不真实的。
那年我们驱车去SKYE岛,在饱吞了冷硬的苏格兰海风之后,最终住在了一个名叫PORTREE的小镇上。第二天凌晨,我早早爬了起来,走到
了临着海湾的悬崖上。白霜满地,就像是被冻僵的月光一样,有着能刺痛虹膜的六角形花纹。每走一步,草地上都会留下很深的脚印,脚印
是绿的,而霜是白的。
现在我已经记不清那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方向。太阳的确是从东方升起,不过我不知道东方又是在哪里。我要靠翻看照片,才能回忆起太
阳是从悬崖对面的小山脊背上怒放的。一开始天空是冷的,有光,但很冷,海水也像是一块生铁。慢慢的,云彩激动了起来,岛屿和松树仍
然黑暗着,但水面已经亮了起来,并且有了浅浅的玫瑰红。突然,我的前额一阵灼热,太阳已经像炉火中的坚果一样爆裂了。这种突兀的日
出就像猝不及防的爱情一样,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温暖的伤口。那伤口虽然很痛,却永远是星形的,不会溃烂,不会变得丑陋。
在那个高崖上,逆光是树是那样漂亮,简直无法形容。因为光和阴影的效果无法形容,所以,文字会有尽头,而绘画和摄影也赢得了自己的
生存空间。
我和别人分享白天,但独占了黑夜。在夜里我是自由的。
自由不在远方,就在这间杂乱的、落满灰尘的小屋子里。我用毛巾擦地,灰尘细小而轻盈,在光线里浮动,有着独特的味道。自由不在灰尘
落不到的地方。
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占边波本威士忌,配料为水、玉蜀黍和大麦,加冰喝下后会让人轻微晕眩。《后现代艺术系谱》,前
诗人岛子东抄西凑写出来的一本书,从中可以掌握大量时髦的术语,写在文字里可以吓唬人。雀巢咖啡红色的杯子,买咖啡的时候店家送
的,刚好和我从伦敦带回的绿色杯子是天生一对。两个靠垫,深蓝色和棕黄色,我睡觉的时候用来挡光,写作的时候用来垫住后腰。文竹,
在青花瓷的花钵里,多次想自杀却老也没能死了,和我刚好有隐喻关系。漫步者音箱,这是我不太了解的东西,我不知道它怎么能够发出我
刚好希望听见的声音,低音让我的心脏震颤,高音很亮,像松针上跳动的晨曦,无论我多么好学,我也不可能明白,在那两个黑咕隆咚的箱子
里怎么会流出伍佰的《暴雨》和肖邦的钢琴曲。藤条筐,每隔几天里面就会装满脏衣服,我之所以能够体面地出门,全靠了这个魔术师一
样的筐。一幅国画,画的是正在开放的杜鹃,我熟悉那种花,三四月的时候,它们在山间溪畔全面开放,人生之中总会有奇迹。硫糖铝,消化
道黏膜保护剂,当胃部突然痉挛起来的时候,这种阴险的药物似乎很有用处。菲利浦刮胡刀,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它就掌握了我下颌的
弧度,显然比所有的女人都聪明。面巾纸,天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
有时我靠在窗边,看着阳光从我身后打在这些东西上面,不免有些好奇,到底是谁把它们搬到这个屋子里来的呢?如果没有刮胡刀、威士
忌和漫步者,生活会有什么不同?如果没有书,没有里尔克和卡尔维诺,没有博尔赫斯和米沃什,我会有什么不同呢?我会变得面目全非
吗?
如果没有光照耀着这一切,如果永远是黑夜,我还会热爱黑夜吗?如果没有讲述,没有轻佻的、沉重的、急骤的、呆滞的、条分缕析的、
精神错乱的讲述,我还有勇气去感受吗?
如果没有这深刻的懊悔,我是不是还能明白那些本来不可能明白的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