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能一亲芳泽

论坛:江湖色作者:vitas发表时间:2002-11-08 12:09



有一种片子只能配文 :(

如果只能一亲芳泽—威尼斯散记


斯汤达说:如果你懂感情,就会倾家荡产来看意大利。
他笑了,这是句很煽情的话。煽情,就是为不该做的事找个好借口。所以他决定把它用在讲述威尼斯的文章开始而不是结束。虽然明知道是个圈套,还是被这句话打动了,他在斯洛文尼亚转了一个弯,来到水城威尼斯。
在路上,他有些遗憾并不理解“朝圣”的真正含义,不敢以此形容,但想不出别的词语,就一直沉默着。远方的威尼斯,仿佛是一个远离兵荒马乱,男欢女爱的狂野世界的一个孤岛,在通关车队中那场漫长的等待,更加印证了这一点。车子出关后开始在意大利高速路上飞驰,掠过一片片葡萄园,而葡萄与浪漫是可以相互比喻的,这让他有些激动,就是在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喜欢比喻。虽然无论他怎样卷曲舌头,也无法体会葡萄酒的甘美。
用什么来比喻威尼斯才合适呢?他想得太用心了,来不急担心自己就此陷入比喻的虚幻里,而与生活本身渐行渐远。很多似是而非的曲解就是从比喻开始的,我们本来应该有所戒备。如果我是一个女人,会不会明白去相信一个喋喋不休讲述往事的男人要比相信一个善用比喻的男人安全得多?虽然也许会有些乏味。与比喻相比,记忆总会更让人信服,即使只因为它发生过。


没有人情愿疑问,有些记忆真的发生过吗?
最早关于威尼斯的深刻记忆一定是那篇课文,和那只漂荡在遥远地方的叫冈多拉的小船。回想起来,那是篇多么美好的文章,而且,幸好那个年代的课本还没有真切的配图,得以让他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无限遐想。然而很多年过去后再读,他伤心地发现文字干瘪得让人无法接受。那是一篇敷衍小学生的文章,而夜下的荷塘以及秦淮河的桨声灯影就不会给他这个感觉。他还能讲起最打动他的,是每句结尾的“了”字,每一声,都象极了温柔的微笑的含着眼泪的叹息。只可惜感觉和味道一样,是最无法言传的,甚至难以用来回忆。
他无法原谅一个尊敬的作家在记忆内外的巨大差别。一个作家写作一生,如果他足够真诚,应该是在写同一篇文章。
他只能把原因归结于夜晚。夜晚是有魔力的,白天混沌的欲望可以掩饰,嘈杂归于沉寂。也许作家的欧洲之旅太劳累了,终究没能去亲近一下威尼斯的夜色。我们总不能每个夜晚都若有所思,心静如水。
他于是决定,一定要看看威尼斯的夜。这个决心下得很及时,因为高速公路的路标指示,威尼斯就在眼前了。他希望,在经过一个必定热闹的白天后,还能记起看夜的初衷。


将车子停在威尼斯岛北端的罗马大广场,就能看到威尼斯的大运河。它全长近四公里,从罗马广场呈反S形流贯威尼斯的市区直至南端的圣马可广场,被称为”世界上最美丽的街道”。
关于大运河的说法是他经过考证的,因为他听说有名字的确切事物都更为有力,即使面对一个广阔但匿名的宇宙。虽然他也恨透了言必有据、引必有注的史家风范,更喜欢对着时间逝去的方向苦思冥想。其实考古和冥想未来一样的异曲同工,都是抓住彼时生活一丝不确切的痕迹而大做文章。
运河两侧的房屋建筑,有的依然华美,有的却已破败不堪。对于以前只在明信片和照片上见过威尼斯的人,总会惊讶于建筑物剥蚀严重的外表。奇怪的是,威尼斯的衰败却似乎与它的美丽相辅相成。就象出土唐三彩那种渗透千年,不再新鲜但浓烈深厚的奇特色彩,也许被时间做旧的东西都很自信从容同时很难模仿。
这种怪异感觉离不开阳光的渲染。他从不关心天气预报,但对光线相当敏感,很多人恰恰相反。那种所谓热带般的阳光,热情而大胆,除了阳光就是阴影,非常适合回忆,适合黑白摄影。在这样的阳光下,从漆黑的阴影里也可以拧出色彩,对着这样的阴影多凝视片刻,最初的一幅“印象派”画作就可以诞生,简单至极。


运河的尽头是圣马可广场,它受到的赞誉世界上任何广场都无法比拟。异国情调的东方拜占庭文化和西方古典主义在这里融合,从诞生之日起就成为威尼斯的灵魂和心脏。
从利雅多桥早早下了船,沿着狭长的小水道在两边建筑物的阴影下转街穿巷,他低着头走过一个建筑的门廊,因为毫无准备,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广场很大,在纯净得仿佛能穿透一切的阳光中,无数鸽子在广场上嘻戏,游人们淹没在鸽群中,远处是有着五个拱顶的奇特教堂和高耸的红色钟楼。不用看地图,他想,这就是圣马可广场了。置身在广场里,猛然感受到一种突如其来能够放下一切戒心的纯净。在阳光下不真实地站了很久,他又悄悄退回到建筑物门廊的阴影里,定了定神后重新走出,徒劳地希望能再体验一下不期而遇的感动。
再好的景致,都象一场永远循环演奏的交响乐,无论满心欢喜还是感动得泪流满面,总会有想离开的时候。那时,我们可以去没人的小巷。


从威尼斯的小巷走过,他欣喜地发现,无论不远处有多热闹,你总能在这里找到寂静。如果你到了一个地方却行色匆匆,没从外面的世界收回心情注视一下自己,你就不算真正地在此时此地停留。
在小巷里行走,如果你偶然向上望,会看到倚在窗户望着外面的老人。总是令人奇怪,我们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参拜,而此地的年轻人,仿佛不知珍惜,宁愿登岸辞别,去意大利别的地方寻找生活的意义,那里的生活更加繁华,也更加便宜。留下的都是老人。你可以说他们留下是因为阅尽沧桑,或者是害怕背井离乡。
他就象一个温情所以失败的狙击手,眼看着那位老人因受他的打扰而有些不快地关上窗。窗玻璃把外面世界反映得有些模糊而陆离,而老人,就消失在映射的风景后面。
那时的他还在用传统相机,回想起来,那是一种很纯情的摄影方式。当然,无论多纯情,都不如只用一双眼睛。人生就是在体验和讲述的两个欲望间被撕扯得有些支离破碎。他早就明白这点但无可奈何。他只是个普通人,害怕纯粹就象吸血鬼害怕白天。


世界上不会有其它任何交通工具能象冈多拉,如此鲜明地象征并装点起一座城市。甚至当他在远离意大利的某个意式餐馆,也总要选择在一幅油画前坐下。画中,就是夕阳下的威尼斯水巷和一只刚露头的冈多拉。注视久了,水面深深浅浅的金黄闪光就会开始跳跃。如果那时奶油蘑菇汤还没有端上来,他便静静等着那支小船荡漾着水光从记忆深处悠悠划来。而过客的记忆再深也总是浅的,和这座城市的记忆相比。
冈多拉的出身并不高贵,四个世纪前,冈多拉是威尼斯人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风尘女子常在这种平底的小船上沿河招徕生意,便在船上加一个小巧的船舱以便保密。贵族之间则通过建造冈多拉斗富,他想那是因为他们绝望地明白生命总会逝去却无可奈何。当事情发展得不可收拾,威尼斯只能立法禁止将冈多拉漆成任何颜色,千奇百怪的装饰才最终让位给黑色。
冈多拉并未被更快更便宜的汽船所代替,乘坐它很昂贵,晚上乘一小时冈多拉的价格相当于坐公交汽艇绕威尼斯30圈的花费,但人们还是趋之若骛。就连威尼斯本地人有时也是必须破费,比如人生最重要的两个时刻--婚礼和葬礼。他还知道另一句煽情的话:如果没有乘坐过冈多拉,谁又敢说自己到过威尼斯呢?
他没有乘坐冈多拉。几年后再去时也没有。
因为他不知道坐与不坐是不是真的区别巨大。只是每当经过载有歌手和乐师的冈多拉时就放慢脚步,听着琴声和意大利歌剧在河道上响起,在那一刻,空气中都会弥漫着幸福的味道。他没想清楚如果自己坐在冈多拉里会不会更幸福,或者,到底有没有种东西叫做“更”幸福。


威尼斯还有一处微小但动人的景致—叹息桥。那是一座还算精美的封闭性短桥,看起来有些象牌楼的顶部,旧时连接起总督府里的法院和一河之隔的地牢。重犯被宣判后可以方便地从封闭的桥上径直被送入牢房。但当他们通过桥上仅有的两个窗口可能是最后望一眼尘世时,禁不住会发出轻叹,因而得名。
无数声叹息汇成今日的浪漫。一部名叫《情定日落桥》的电影就在这里拍摄。据说,恋人在叹息桥下亲吻就能天长地久,他还真看到这样的情景,在暖调的午后微醉阳光里。他喜欢看人拥抱。
傍晚前,他坐船去几个盛产手织蕾丝花边和艺术玻璃的外岛转转。这时海上的风也渐大了,沿路的冈多拉在波浪里前进也有些艰难。汽艇离圣马可广场越来越远,使他有机会做一个远远的凭吊。
在外岛岸边,他看到一个老人向远去的渡船挥手告别,充满着感情,在傍晚天光逐渐清冷的背景下略显沧桑。不知为什么,这个场景就那么深深刻在他的心里。


也许是性格使然,每次游历,他都很难对堂而皇之的标志性景观有极深的认同。感动而终致不忘的,通常是些细碎的情节和片断。旅途中能收拾起一些细细碎碎的美丽和感动就足够了,他这样解释和安慰自己。
天终于黑了。威尼斯在海水和月光的冲刷下渐渐朦胧,荡漾、闪烁着曾经的大红大紫大金平淡过后一种让人心动的旧痕迹。
他在想,其实每个夜晚所以不同,是因为心情的不同。而心情就象威尼斯月光下波动的海面,要想探究它每一个起伏会很眩晕。有些美好的事物,他能够看到却望不到来路的尽头,能够一亲芳泽但终于无法纳入怀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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