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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春帆楼 --《马关条约》签订地


一、寻找春帆楼

在日本，有一些地方其貌不扬，却往往因为一些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而瞬间成名。比如，遭到原子弹袭击的广岛和长崎。另外有些地方则在历史事件中阴差阳错失去“成名”的机会，比如，位于日本九州最北端的北九州市，由于这里有日本重要军事设施，投放到长崎的那颗原子弹本来是要投放这个城市的，只是由于这里大雾，才改投长崎。

然而，就在这个城市对面的本州最南端，有一个地方每个中国人都不会不知道，下关市，也称马关。

因此，到了北九州住下后，就一直惦记着去下关看看“马关条约”[注1] 的签署地，那个110年前，甲午战争后李鸿章在那里签订的影响了中国、中日关系、乃至世界格局的《马关条约》。110年前的中日甲午战争，泱泱大国的清政府败于“蕞尔三岛”的“东夷小国”日本。台湾、辽东湾、澎湖列岛割让，2亿两白银赔款，允许朝鲜独立，沙市、重庆、苏州、杭州开为通商口岸…… 为了赔款，清政府不得不大举向俄、法、英、德等国高利贷借款。而这一切，都使日本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巨大实际利益，使日本一夜之间成为暴发户，各种赔偿费用在战后三年间就使日本得到23150万两白银，合34725万日元，大大超过1896至1898年三年间日本全国税收26890万日元的总和。这些赔款构成了日本原始资本积累的最重要的部分，用于扩军、建造军工钢铁制造业，为其后的日俄战争所需奠定了基础，从此，日本进一步走上资本主义强国之路。

饭店好心的前台小姐竟然不知道下关有这个地方，我在纸上用汉字写了“马关条约”四个字，她依然是一头雾水，最后查询良久，她终于在一个旅游小册子上发现海岸线上有一处，让我看，上面用汉字印刷着：

“日清讲和纪念馆”汉字下面的英文是：The Sino-Japanese Peace Treaty Memorial Hall [再翻译过来就是：“中国日本和平条约纪念馆”]

我心说，和平条约？这是怎样的“和平”，是不是有些太昂贵了？这条约又是怎样的“条约”啊！

谢了这位微胖但是热情的日本小姐，我乘坐西日本铁路列车，穿越连接日本本州和九州的海底隧道，10分钟，来到位于日本本州最南端的下关市[Shimonoseiki]，亦称马关。

在火车站前，一个做广告的小姐引领我步行到公共汽车站，目送我上车并深深鞠躬；汽车到站后又问了一家手机销售商，他很认真地在笔记本电脑上用卫星定位方式，准确地锁定了春帆楼的地理位置，始终笑着没有说一句话日文或者英文。

沿着海边公路，终于走到一座面海靠山的半坡，举目仰望，半坡上正面是一个类似旅店的建筑，建筑正门右侧，有一座独立的日式小楼，即当年清政府代表与日本政府代表谈判的场所。其门前竖一长条形木牌，上书“日清讲和纪念馆”。

二、“海岳烟雾。”---- [中国] 李鸿章

这里常年开放，没有人看门或解说，参观者可随意出入。进门一股老建筑特有的潮湿气味扑面而来，光线瞬间黯淡下来，特有的静寂使得人不得不放慢脚步，呼吸也谨慎起来。转过照壁，向右一转，就是一间大厅，屋正中间是一个落地大玻璃罩，里面是一张长方形桌子，两侧各摆着大小不一的若干椅子，每张椅子旁，都立有木板，上书当年某某人之座及其官衔、品级和谈判的身份。椅子是专门从东京运来的，是皇室用品。旁边的炉子是英国造的。我仔细地看了清政府代表的一侧，最大的软靠椅是李鸿章的专座，小一些的硬靠椅则为其余谈判人员的座位。椅子左侧下面放着一个像书房放置轴画和书卷的坛子[那么，书上说日方专门为李鸿章准备的痰盂在哪儿呢？] 坛子前立着一个长木牌子的座位，上书：

“大清帝国钦差头等全权大臣太子太傅文章殿大学士北洋通商大臣直隶总督一等肃毅伯 李鸿章”

整个展厅四周是一些书法、照片、还有使用过的屏风等，一切都静静地看着每一位来访者。最引人注目的是李鸿章的两幅书法，一横一竖，竖的作于同治11年秋7月，上书四个汉字：

“海岳烟雾”

其余的两幅书法分别为日本全权大臣伊藤博文（内阁总理）、陆奥宗光（外务大臣）写的，一色的行草汉字，掩饰不住的得意，其中有这样的字句：

“和求耀世国辉扬，恢廓宏图自是张。。。”

我们伟大的汉字真的可以无限组合，也可以为任何人所用，表达出一切复杂的人类情绪，包括这两个字幅所传递出来的信息。不知道是屋子里面没有空调，还是我看得太专注，忽然发现自己几乎已经汗流浃背，我迅速离开房间，来到了院子里面，深呼一口长气。

三、“今日国威之隆，实滥觞于甲午之役。”---- [日] 伊东已代治

庭院里有块石碑，密密麻麻刻着有关此次签约前后的经过和意义，撰写者为在烟台与清政府正式交换《马关条约》的日本代表伊东已代治。碑文中有这么一段话：

“呜呼，今日国威之隆，实滥觞于甲午之役。”

谈判会所右侧的小院并立着伊藤博文、陆奥宗光两人身着西服的半身铜像，表情严肃。

旅店正门右侧，有一条小路，路口有指示牌，上书“李鸿章道”四字。1895年3月19日，李鸿章偕其子李经方等抵达马关，次日与日本全权大臣伊藤博文、陆奥宗光开始谈判。24日，李鸿章乘马车返回寓所，途中遭到日本浪人小山丰太郎枪击，子弹擦伤左颧，顿时血流满面。此事引起国际舆论，日本政府担心第三国借机干涉，为防止再出现意外，日方沿着春帆楼右侧的山腰间修了这条专供李鸿章行走的小路。

四、“中国岂可与孩提并论？！”---- [日] 伊藤博文

睹物思情，踯躅在春帆楼，想起很多关于甲午战争和马关条约的文章和绍介。但李鸿章与日本全权大臣伊藤博文在春帆楼谈判就赔款和割地进行的一段对话原始记录，在此情此景下，或许更加形象逼真地能说明问题。

。。。

(1) 关于赔款

李鸿章：请允许敝人略述己见。首先，赔款二万万两，数额过巨，实非今日我国所能承担。能否再减轻？

伊藤博文：如既已言明，本备忘录是在尽量予以减轻而后所拟定，实无再减之余地，尚乞谅解。今后如战争继续，赔款数额将不止于此。

李鸿章：如我方第一次复文中所详述，核计贵国开销之数，远不及二万万两。今提出如此苛刻条件，以我国一国之力，无论如何亦难负担如此巨款，必借洋债。洋债为数既多，本息甚巨，中国实无偿还此等债务之财源。

伊藤博文：敝人不敢遽然赞同阁下之说。贵国土地富饶，人民众多，富源广大无比。

李鸿章：即使我国富源广大，但尚未开发，毫无办法。

伊藤博文：贵国人多，超过四亿，比我国人口多出十倍，如欲开发富源，实轻而易举。

李鸿章：虽国大人多，无人杰可奈何！

伊藤博文：国步艰难之际，英雄辈出，至执掌国政者亦有之。即可用以开源。

李鸿章：（微笑）愿向我国政府建议，礼聘阁下为敝国宰相如何？

伊藤博文：（亦微笑）敝人一身已献给我国天皇。如蒙陛下恩准，不拘何时，亦不拒绝为贵国竭尽微力。

李鸿章：今日我国实困难至极，希阁下给以充分同情与体谅。纵令现在得以订立讲和条约，赔款金额如此巨大，将立即为世人所知晓。外国之资本家将乘我国困难之机，贪图非常之高利，彼时，我国必将陷入更加困难之境地。

伊藤博文：关于此事，以敝人之地位不能进行任何谈论。

李鸿章：当然。但另方面，若订约即不可更变，否则我国将成为不履行条约之背约行为，必将再惹贵国以背约作为再开战端之理由。故在尚未发生此种不幸之前，不能不再乞阁下减轻所提条件。切望阁下斟酌我国情形，再加以考虑。

伊藤博文：条约一旦缔结，贵国则不能不认真履行。如贵国背约，我方不得已而将再次诉诸武力，当然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李鸿章：正因为如此，敝人才不得不再请求阁下采取宽大措施，使条件减至今日我国可能履行之程度。

伊藤博文：此备忘录之条件，已充分体谅贵国情形，在可能减轻之限度内，业已减轻，因此不能允许再减轻分毫。

李鸿章：贵国为战胜者，我国为战败者。战胜者之要求，无论何等条件，败者亦必服从。但以如此苛刻条件指令我国，终非我国所能忍受。

伊藤博文：（立即严肃起来）敢问，阁下所言，可否解释为坚决拒绝本大臣所提出要求之意？

李鸿章：否，决非如此。我国政府自不待言，本大臣亦求和心切，早为阁下所谅察。敝人只是坦率表达我国之情况而已。

伊藤博文：既如此，我方除备忘录所记述之事项外，丝毫也不能减轻。

(2) 关于割地

李鸿章：其次，愿就土地问题一谈。历观欧洲各国交战，未有将占据之地要求全行割让者。以普法战争为例，德国所占领之法国疆土，虽非常广阔，而实际所提出之割让要求，却极为宽大。今约内将奉天南部所占之地，要求全行割让，此外对未被占领之台湾亦要求割让，岂非已甚？

伊藤博文：否。其事例甚多，不可以普法之一例论之。

李鸿章：英法两国兵临北京城下时，彼等亦未要求割让寸地。

伊藤博文：彼另有意在，不可以彼例此。

李鸿章：即如营口而论，乃系通商口岸，东西南北货物云集之地，实为我国政府之一大财源。贵国一面命我国负担苛重赔款，同时又夺取我之收入源泉，岂非过于残酷？

伊藤博文：是乃不得已之结果。

李鸿章：（边笑边说）譬如养子，既欲其长，又不喂乳，其子不死何待？

伊藤博文：（亦边笑边说）中国岂可与孩提并论。

李鸿章：台湾全岛，日兵尚未侵犯，何故强让？

伊藤博文：阁下似乎说，未占领之土地，即无要求割让之理，贵国何以将东西伯利亚割让给俄国？

李鸿章：将东西伯利亚割让与俄国，并非战争之结果。

伊藤博文：割取台湾，在和谈上亦为合理之要求。

李鸿章：台湾与黑龙江有霄壤之别，完全不能相比。黑龙江殆为化外之瘠土，人烟稀少，尚未施政。相反，台湾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民亦服从王化，设官署置吏员，纯如本土。

伊藤博文：但在割占中国主权所及版图一点上，毫无不同之处，无须论及土地之肥瘠。

李鸿章：如此岂非轻我年耄，不知分别？

伊藤博文：中堂见问，不能不答。
。。。

或许上述这段谈判记录应成为国际条约法、国际谈判教材中的精读范文，但是，有一句话是对的，那就是，“弱国无外交。”如果没有实力，即便谈判者巧舌如簧也无济于事。

五、“如果日本不对外侵略，就会被西方列强认为永远是一个野蛮国家。”

巧得很，访问春帆楼的次日，日本同学山口邀请我去他家作客，他出生并一直居住在下关。去他家的路上，我建议再次访问春帆楼，我说昨天有些细节和照片没有拍摄。其实，我也愿意听听他对甲午战争和马关条约的看法。他欣然同意，带我驱车前往。下面是我们在车里、春帆楼以及路上的谈话片断：

。。。

我：你们一般认为这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么？

山口：哦，你知道，当时日本也是被西方列强认为是野蛮国家，受到很大的歧视。因此，日本没有办法，只有和中国开战，因为，你知道，西方列强一直认为，如果日本不对外扩张侵略，就永远是一个野蛮国家，只有对外侵略了，才算是文明国家。当然，这是当时东京政治圈子和军队方面的观点并对国民广为宣传。当然，日本一般民众不愿意提到日清战争，而是更热衷于提到日露战争[日俄战争]，因为，那毕竟是黄种人第一次打败白种人啊！

。。。

我；为什么这次谈判地址选择在这里，这个依山傍海的山坡？

山口：我们下关这里人杰地灵，前后出过3个首相，所以这个地方很有名。此外，这个山坡望出去可以看到整个海峡，当时谈判的时候，每天都要过很多日本最先进的全副武装的大型军舰，还经常停泊在前面的海面，谈判代表进出都可以一眼看到，谈判期间也能听到军舰汽笛的鸣响呢。

。。。

我：这几天是广岛长崎原子弹爆炸纪念日。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使用原子弹。你们对美国人这样做有何想法？因为很久以来似乎你们不老提这事，而且你们和美国的关系一直很好。

山口：是呵，虽然美国投了两颗原子弹在长崎和广岛，但是我们很快就忘记了。因为美国人战后给我们很多援助，包括做面条的面粉，很多美元，废除了军阀地主体制，给我们一个崭新的宪法。我们的经济才得到快速恢复和发展。所以我们对美国都一直怀有感激之情。不过，现在东京有些过头，小泉看起来就像布什的儿子。

。。。

聊到最后，山口忽然很认真地问我一个问题：

“对了，不知道你研究过没有，假设二次大战日本没有被美国人打败，而是日本打胜了，你猜想世界将会怎样？”

我记得当时我回答了这个问题。

要是山口问你，你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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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马关条约》主要内容包括：
㈠中国认明朝鲜国确为完全无缺之独立自主；
㈡中国将辽东半岛、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岛屿、澎湖列岛永远让与日本；
㈢中国将库平银二万万两交与日本，作为赔偿军费；
㈣日本国民可在中国通商口岸从事各种货物制造，并可装运进口各种机器；
㈤开放沙市、重庆、苏州、杭州为商埠，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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