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原谅(21-21)完结篇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尚爱兰发表时间:2000-03-31 04:42



(二十一)

为了查清我是否被“克隆”,我在养老院里闹了不少的笑话。这个我知道。开始还为自己不好意思。笑话闹多了以后,我的脸皮渐渐厚起来,也不管别人怎么议论了。因为,我现在只要一睡着,做的就是有关“克隆”的噩梦。我可不想重活一遍。

其实也不能算笑话。我只不过到处“追求”人而已嘛。

比如“追求”小链子:你把我的头发还给我好吧?我又不好看,我又不好玩,我又没意思。——小链子被“追求”不过,真的给我一小把头发。我用科学手段检验了一下——放水盆里涮涮,水盆里全都是紫鸢花的颜色,现在时兴把头发染成这个样子。我没有赶过这个时髦。这不是我的。谁知道是哪个人的,也许是安妮宝贝的。但是我也不敢瞎猜,因为现在眼神不太准了,比如小链子的头发,前天看还是黄的小卷,昨天看就是绿的了,今天看,又是白的。有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意思。小链子大约吃准了我现在相当于色盲,所以放心大胆地糊弄我。

比如“追求”宁财神:你教我数数好吧?我又不笨,我又不傻,我又不贪玩——宁财神被“追求”不过,就教我,他近来很有些进步了,可以一气数到一百五十,所以就一气数到一百五十——他明知道我达不到这个程度,故意提高标准。想把我吓跑。我认为这伤害了我的自尊。

比如“追求”SIEG:——SIEG我就不好瞎“追求”了,因为近来地球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追求”他的人特别多。我这点破事,还是不要麻烦他为好。

比如“追求”鱼白眉:最近“追求”他的次数明显增多,因为他答应上网给我查所有“克隆”人的资料。但是他的忘性之大,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他一上网,不是打游戏,就是找MM,把我的事情丢到了太平洋。所以我只好不停地“追求”他。

结果,一些喜欢嚼舌根子的人,到处传扬无聊的小道消息。说我暗恋鱼白眉。要在将死未死之际,玩一把“夕阳红”。了解一点我的经历的人,就知道我早在年轻的时候,就彻底丧失了玩这个的能力。而且我觉得玩这个,一点也不好玩。——还不如坐在床上,玩打屁好玩。

在我闹了第一百场笑话之后。我是不是被克隆,有一天真相大白了。是在一次上街游玩的时候,被我偶然搞清楚的。

上街。春天来了,我们强烈要求上街。我们在养老院里呆得太幸福了。幸福得忘了关心外面的世界。这个不好,没有社会责任感。

小链子说:外面的世界也很幸福。不需要你们瞎操心。

还真是。我们一上街,就被外面幸福的世界吓坏了。我们坐在大客车的坐位上,个个像木雕,规规矩矩。后一个人盯着前一个人的后脑勺,好象他就是世界了。看也不敢往窗外看。

小链子不停地指点着世界。很得意,好象世界是她创造出来的:

你们看那里!…………怎么样?好看吧?
你们看那里!…………怎么样?进步吧?
你们再看那里!………怎么样?先进吧?

小链子有点生气:你们吵着要看,叫你们看你们又不看了!

我们连忙说:看了看了,我们全看到了。我们不敢瞎操心了。

鱼白眉首先缓过劲来。对小链子那种优越感,感到不满。但是他不敢表达出来。只是悄悄地对着我们,学小链子,模仿小链子的尖声尖气:

随便揪了根阳光:你们看这里,先进吧?

随便抓了把空气:你们看这里,进步吧?

随便扯了块天空:你们看这里,好看吧?

车里顿时又热又闷又暗。我们连忙说:扔出去扔出去!

那么就是说,现在的世界,已经没我们什么事了。我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当难过。世界对我们很照顾,无论我们想玩什么,都是免费。每个公园里的入口,都有这样的话:

一米以下儿童,百岁以上老人。免费。

要么就是这样的标志:

一米以下儿童,百岁以上老人,免进。

玩了一会儿,大家都有点闷闷不乐。把我们和一米以下的儿童安排在一起,可能是考虑我们和他们的安全,这对我们是个照顾,也是个打击。

比如宁财神,占着个猫猫形状的秋千。荡来荡去不出来,一个穿开档裤的儿童,已经在他旁边等了好久了,他对着小孩挤眉弄眼。存心把小东西急得哭起来了。

我们连忙批评宁财神:

不像话。让位置。给人家小孩让位置。

让了这个位置,他又去抢别的位置。很不自觉。还有鱼白眉,钻进一个花花绿绿的鸭蛋里玩打滚。一直滚到人工湖里去。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救出来。给我们惹了很多的麻烦。所以整个游玩的过程,我们都在互相提醒,互相批评:

让位置,让位置,让位置。给人家小孩让位置。

要想世界清洁简单美好进步,大概需要一干人,自觉地让位置。

只有一个摊点,摆在榕树下。没有一个人玩。

榕树是刚刚长出来的,开始,只有几棵嫩芽,我想那是一窝麦子,并不在意。不到十分钟,那些麦子纠缠起来。长成几百个人痉挛扭曲,抱在一起的样子。几百个人没有面目,只是有粗壮的肢体,当然都是裸体。越长越长的头发。短短的时间,形成一个巨大的树荫,这一切,都悄无声响,令人惊骇。

我指给鱼白眉看:一个眼睛狭长的人,在树阴下,守着一只冰柜形状的东西。冰柜上写着:

快速克隆,立等可取。

就和上个世纪随处可见的修车摊一样,设备简单。不过那时写的是——快速补胎,立等可取。

结果又是一群一米以下的儿童,像一群金龟子,飞到我们的前面。我们只好站在外圈,不停地倒退,给人家让位置。

“狭长眼”说:你们还小,不能克隆,不过你们可以看看自己一百岁的样子,要不要看?

孩子们欢呼:好耶好耶。要看要看。

我嘟嘟囔囔地说:这个不好玩。不玩这个。

不过这由不得我,这些小孩子,从冰柜里出来,瞬间百年,全都被自己的样子吓哭了。

我推推鱼白眉:

你看这个小孩,像不像你?

鱼白眉把眼珠快要揉掉了,看了半晌,说:

我看那个小孩,简直就是你。

榕树的长头发,在身上乱抓,几千个痉挛的手指,在天上乱抓。这一切——我不开心。克隆克隆,变得这么简单,比烤一只面包还要迅速。

而且那么偷懒,只是简单复制。除了穿的衣服不一样,我看和百年前,没有什么区别。——而且我很奇怪,我看到这一幕,竟然一点也不震惊。好象我早就料到了一样。

那个“克隆我”——她现在又恢复了金龟子模样,照样做她的小孩。高高兴兴地接着玩。我想,小孩子那里知道,未来是险恶的,有一天,它会露出真相。等着吧。不过我只能在心里说说。这种老糊涂的话,说出来只有招人厌。我给自己定的有标准,像这样有哲理而讨人嫌的话,一天只说三句。免得听的人水平提高得太快了。

“狭长眼”看我们呆立着不走,就说:这个你们不用玩了。

我想,这还用说,我们早就被克隆出来了。

“狭长眼”说:你们玩别的吧,再往后看——就是死了。你们要不要看看死后的样子,能不能进天堂?

鱼白眉说:好耶好耶,要看要看。

我又嘟嘟囔囔:这个不好玩,不玩这个。

“狭长眼”说: 那还有一个好玩的——就是进去看看自己的灵魂。你们要不要看?

鱼白眉说:好耶好耶。要看要看。都进去看。

简直是——越来越不好玩了。

灵魂哪能面对面地看,一看就准得被吓死。鱼白眉不被自己吓死,我们也得被他吓死。我的灵魂——当然比他更吓人,你要是不怕被吓死,也是可以看看的。

回去的路上,鱼白眉说:世界变化真大。

我说:除了会搞克隆,我可没看出有多大变化。

(共22节,未完待续)




(二十二)


疯子又在屋顶上向这个世界宣布他的感情了:
“我爱你!
操你个娘!
……
我爱你!
操你个娘!”

我很想提醒一下疯子,别使那么大的劲。人老了,容易血管爆裂。但是我正在集中精力做一件事,不能随便乱动。所以就只是靠意念,把我的脖子拉得像长颈鹿一样,一直伸到窗外:

疯子,小点声。疯子,小声点。——还是意念,我发不出声来。

因为,我正坐在床上认真地打屁。打屁很重要。打了屁才一身轻松,放心地做一天的事情。打屁还很舒服。屁在肚子里转一圈,像小小的子弹,把即将板结成水泥疙瘩的肚子,冲得松软一点。我的身体是外松内紧。里面的状况只有我自己知道。比如血管里的血,就越流越慢,我担心它们哪天实在懒得流了,就像泥浆一样不动,血管就成了实心的水泥管道了。打屁还很不容易。没人知道,我的肛门掉下来了二公分。早一些年就掉下来了。回不去了。所以我打屁的时候,要把屁股抬起来半边,不然肛门就被自己的屁股压紧,没有出气孔了。

打屁的过程很悠长和舒缓。老家伙的屁很清淡,没有什么难闻的味道,也没有什么难听的声音。只是打屁的时候,会带出少量的尿来。这几天屁少尿多,我认为这个现象不好。

今天不好。一大早天气阴沉沉的,下小雨。没有一点早晨的样子。打完了屁,我就开始一天的事情了。觉得有好多事情干,成千上万的事情像外面的毛毛雨,垂挂到我面前。有的毛毛雨,干脆把他们的细胳膊搭在我身上说:干我,干我。

很吵,我挥挥手,像掀起门帘,把它们赶到雨地里了。事太多,我就不太想干事了。而且,心里慌慌的。似乎觉得从今天起,该干的事全部干完了。从此什么事情也不用干了。

算了。找鱼白眉玩去。

一下床,我的脚指甲就掉了两个,昨天刚粘上,今天又掉了。

你也知道我身上的东西,这几天掉得厉害。像头发这样比较轻的东西,捡起来都不太容易,我没有一点弯腰的兴趣了。牙齿掉了,我就靠我的意念来捡。就是说,死死地盯住那个东西。对它说:回来,回来。通常盯一会儿,他们就自动地回到我手上了。我再把他们安回去。

我看了看我的指甲,也不知道他们跑到哪儿去了。懒得去捡了。

鱼白眉也好奇怪。懒洋洋地看着窗外,似乎不高兴。

我在他对面坐下。坐了半天,他才突然看见我似的说:

你丫来了?自己坐。

我说:哦,我坐了。

你丫喝水?自己喝。

我说:哦,我不喝。

鱼白眉说:你知道不知道一件事?

我说:什么事?

他说:原来人都是要死的。

我笑起来,牙齿扑地飞出去一个。我想试试我的意念,盯了它二十秒钟,也没把它捡起来。唉,看来我真的是太老了,要死了。这么一想,嘴里感到发苦,特别想吃点菠萝之类的东西,不过吃菠萝不安全,怕噎死。最好来点西瓜。吃西瓜也不太安全,怕呛死。我想我还是喝点凉水算了。要么就用鱼白眉的杯子,到窗子外面接点西北风喝喝。我盯着杯子,使出吃奶的劲,但杯子纹丝不动。我就放弃了。算了,老了,就要自觉点,不要整天想着喝这喝那的。喝点闷气也不错。

我说:你才知道?我在肚皮里的时候,就知道人是要死的。

鱼白眉忽然害怕起来了,恳求地说:

你先死好吧?

这回我得捂着自己的嘴了,因为嘴里只剩下最后一颗牙齿了。他才刚满一百岁嘛,离死还早得很,也不值得害怕成这个样子。

我说:那当然。

鱼白眉点点头。表示放心。这时他才忽然发现自己招待客人是很不周到的。

鱼白眉说:你丫到底喝不喝?

我说:喝。

鱼白眉拿起桌子上一个大号的缸子,晃了一晃说:没水了。等会儿叫小链子打水。……算了。你丫也不用喝水了,反正今天就开你的追悼会。

我说:噫?真的?我今天就要死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我一下子慌了:怎么办呢?鱼白眉?我的悼词还没写好呢,我要自己写。我就盼着给自己写悼词呢。你说我怎么写?我第一次死,没经验。你上网给我查查,有没有直接下载悼词的地方?

鱼白眉说:有吧。昨天SIEG还让我下载了一个悼词,说改改名字就可以用了。是不是给你写的?——老太太,你好好死你的就行了。管那么多事!

我实在是渴得不行了。渴得要冒烟了。又坐了一会儿,就感到自己真的开始冒烟了。我,越变越少了,快消失了。

我不放心地说:你看看,我还在吧?

鱼白眉说:还好,还在。

会场的布置不尽如人意。主要是,没有体现追悼我的特点。比如,那个“沉痛哀悼X X X”的黑色条幅,就只是在“X X X”上重新覆盖了一张纸,这个我看得出来。因为那个地方,每死一个人,他们就盖张纸上去,结果“X X X”那里足有一尺厚。他们这么偷懒,对死人是个打击。不好。前天我参加木乃伊的追悼会的时候,就是这个条幅。现在,只是用一张纸把我的名字盖上去了。纸又薄,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下面还有木乃伊的名字。木乃伊的名字伸胳膊伸腿,从我的名字下面往外跑。

养老院隔几天就死个人,所以人家开追悼会是流水作业。就跟现在婚庆公司流水作业是一个道理。这个我懂。所以尽管我不太高兴,也说不出什么来。何况,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就只好赞成勤俭节约了。

我说,院长,最好是点点名。

院长说:都来了。

我说:谢谢,谢谢,都来了。好好好。

院长说:你不要跑来跑去好不好?我们有专人查岗。你不躺下来,我们TMD的追悼谁呀?

我也觉得,在自己的追悼会上乱跑有点不成体统,大有存心吓唬人的意思。于是笑嘻嘻地爬进花丛里躺下。一躺下就发现那些花束,摆放得那叫个没品位!很想按照我的审美观重新整理整理,但是考虑到已经躺下去了,就不应该再爬起来了。把别人都吓跑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但是,我不得不五次三番地起来。

因为,鱼白眉,宁财神,还有SIEG,他们几个人一点也不严肃。都在听鱼白眉讲黄色笑话。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我想听听自己的悼词都听不清楚,也不知道院长念了“永垂不朽”几个字没有。我不得不亲自维持秩序,三番五次地从花丛里欠起身子:

你们闹够了没有呀?你们能不能小声一点呀?你们悲伤一点好不好呀?我一辈子就死这一回呀。

但是,他们一看我有点不悦,就互相捅一捅,指指我,暂时压低了声音;可是等我躺下来。他们又故伎重演,说笑得更厉害了。

我年老色衰,既勾引不住,又吓唬不住这几个顽童,只好像个老狼一样竖起耳朵听。可是——我不得不又一次坐起来,伸出我的手,表示我的意见:

院长,这好象不是我自己写的那个?

院长点点头:

恩,是SIEG写的。

我不高兴:不行,我的悼词我都不能做主啦?欺负我是个文盲啊?SIEG写的?怪不得听不懂!

院长说:你丫就省省吧。我们这儿无论谁死了,都是SIEG写悼词。别的人都没意见,偏你丫意见多——是有点不顺口。SIEG水平太高了。不过不能改了,写什么是我们组织上研究决定的,定好了调子。不是谁想怎么写,谁就怎么写的。要听组织的意见!

一听是组织的意见,我乖乖地躺着,不敢吭声。我可不敢骂组织,只好在心里骂SIEG:听听,他都从网上下载了些什么玩意儿!

“X X X ,XXXX年生于XXXX。因病于XXXX年去世。终年XXXX岁。XXX的去世,是天大的损失。
……
X X X 的一生,平平凡凡,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老老实实,罗罗嗦嗦,拖拖拉拉,哼哼唧唧,骂骂咧咧……
……
X X X,安息吧!”

去你的吧!

我凭什么要安息!

我死了!

我也不管了,把这个世界留给你们,随你们去闹吧,各自保重吧,好自为之吧。

死之前我和每一个人握手,愉快地说:“不送不送,留步留步,拜拜拜拜,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然后跳进一个炉子,燃烧了一小会儿,就从大烟囱里一溜烟地跑到天上去了。

天上比人间好玩多了,但是我找了二年多,也没有找到天堂在那里——天堂不要我。

找不到就算了。反正那么多人——人的灰,都没找到天堂,还不是高高兴兴地在乌云之间,转悠过来,转悠过去。

现在我终于自由了。没有人管得了我了,我可以站在乌云的头顶上,唱我自己的悼词,总结我的一生——《我有什么》

蝗虫来了 ,
我有庄稼。
皇帝来了,
我有老命。

枪弹来了,
我有脑袋。
历史来了,
我有脸皮。

明天来了 ,
我有克隆 。
末日来了 ,
我有眼泪。

——我的眼泪,如滂沱大雨。

我没有任何信仰,没有一个民族的上帝肯收留我,我的灵魂只有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游荡,对给过我生命又拿走我生命的这个世界,永远也不原谅。
(全文完)

注:完结篇中的悼词《我有什么》,取自天才网友“心有些乱”的名诗——《克隆熊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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