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欢3(转自赋格)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三公子发表时间:2000-04-01 1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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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海角的狐朋狗友。在这个疯狂的季节里,也有少数逆流出逃的本
地人士──或许已经看腻了年复一年的表演,或许本来就是耻于随俗
的正人君子。外流者远远不敌汹涌入侵的人数。百万寻欢大军把个罪
恶之邑搅得乌烟瘴气,又生气勃勃。

  日历终于翻到了最后的星期二。借问酒家何处有?行人遥指波旁
街。

               十二

                因为我知道时间终归只是时间
                 地点终归是也只能是地点
                  真实的只能真实一时
                   只能在某个地点

                ──艾略特 《圣灰星期三》

  所以还是去波旁街,享乐者的终极圣地。可是,波旁街有什么花
样,不是都见识过了么?──此言差矣!好戏在后头。那就是所谓
“show”。前辈寻欢客缅怀狂欢节胜景,总要提及波旁街的“秀”。
他们说:眼见为实!

  城里全乱套了,大呼小叫的人群都朝法国区涌去。街车走走停停,
不一会儿乾脆止步不前:圣查尔斯街已经封锁交通。寻欢客形成了松
散的游行队伍,在早春的街上步行。不免怀想另一种游行,不知今夕
何夕……如今,步伐是散乱的,思绪是迷糊的,脖子上系着塑料项链,
手里握着的只是酒瓶。人生是一场化装游行,我们观看,我们也表演。
只是春天在老去。

  远在法国区外,已见到各式各样涂了脸谱,戴了面罩的人,也有
几乎一丝不挂的。这是一场盛大的化装舞会,社会的人蒙了面,反而
象撕去了伪装,显出动物的本质。酒精进一步腐蚀了理性,把每个寻
欢客带到人兽之间的混沌境界。

  “Show your t***!”波旁街上,有个声音在呼唤,发自人海的
某个角落。循声而视,找到了当事人──呼叫者,不怀好意的男人;
他的猎物,漂亮的姑娘。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紧张不安:“我?”

  那男人淫笑着点头,从颈上摘下一串华丽的珠链,向她扬了扬,
作为诱饵。围观的寻欢客邪恶地帮腔:“Show your t***!”

  女孩涨红了脸躲开。怎能轻浮下贱到像波旁街的脱衣舞女一样?
可是,洁身自爱的信念没有坚持多久,就开始动摇。男人们失望地弃
她而走,去追踪其他女子。那些爽快地亮出肌肤的女孩,博得响亮的
彩声和大把的奖励──项链。她又喝下一杯血红的“飓风”,感觉自
己正被波旁街的热潮融化……游戏而已,何必过于认真?

  在某次“秀”的大合唱声中,在酒精鼓起的勇气之下,矜持的限
度被暴增的虚荣心一跃而过。闪电般掀起上衣,春光一现……欢声雷
动,闪光灯齐明,珠串从四面八方飞来!

  这就是波旁街的“show”。我也明白了游行时争抢的塑料珠串的
最终用途。它原来是一种货币,从一个寻欢客的脖子上流通到另一个
人的脖子上。肉体,也就是狂欢节旨在遗弃的carnis,遭到了廉价的
拍卖。

  挂了许多项链的女寻欢客,一定是不惜多次献身的放浪人物。成
为这样置羞耻于不顾的人其实并不难。阈值一旦超过,有了第一次就
会有第一千次。几分钟前她们也许还是惜身如玉的良家妇女。

  波旁街两边的楼房阳台上,聚满了看客和演员──两者已无法区
分。项链抛上掷下,讨价还价在热闹地进行着。以塑料货币为媒介的
交易,多少有点虚拟的意思。露胸易珠只是象征性的卖淫,仅仅点到
为止地挑战了社会对人性的压抑,而且用的是闹剧的轻佻方法。

  这里也有男女平等的呼声:“Show your d***!”只是略为稀疏
薄弱。公子哥儿低头伸手解裤带的动作显得有些委琐,不如阳台高处
的女郎:把衣服高高往上一掀,脚下万众沸腾,真有领袖一般的成就
感。

  “Show…show…”是波旁街听得最多的字。潜藏的暴露癖和窥视
癖找到了发泄的地方。酒吧的电视屏幕上,一律不间断地播放着街头
“秀”的精彩镜头。冗长的讨价还价过程剪去了,拼凑成脱衣的马拉
松。千百次的掀衣动作缀连起来,像一种话语的重复,像群众运动中
的某句关键性口号。

  “同志”街区没有多少脱衣交易,倒是有些更像表演的活动在进
行着。男扮女装的艳丽“妇人”飘忽而过,令人惊诧于“她们”身材
的高大。阳台上,盛装的小女孩热烈地扭动身手,长裙以拉丁美洲的
节奏迅速颤抖。高潮处,“她”似乎不经意地撩起裙角,霎时把性别
的真相展露无遗。一群扮作古罗马贵族、贵妇的男人,夸张地表演着
末代王朝的淫乱丑态。

  人欲横流,已到极致。醉醺醺的星期二夜晚,波旁街的荒唐闹剧、
肉的盛宴,狂野程度趋向巅峰。声音、气味和景象综合成为末世的虚
幻。街面上厚积着酒瓶和珠串的残骸,寻欢客活象废墟上夜游的鬼魂。

  与寻欢客形成截然分别的,是一小撮外地教会派遣来的说客。他
们的使命是劝导寻欢客摈弃狂欢节这种邪恶的传统。说教客表情严肃,
有的手举写有圣经箴言的牌子,有的肩扛十字架,散布在寻欢客的海
洋里,显得极不协调。

  寻欢客也好,说教客也好,都在等待一个无情时刻的降临。愈接
近午夜,盛大的演出愈有退场前的惶然气氛。毁灭的绝望笼罩着所有
的人……

  这一时刻的降临,犹如来自冥冥上苍的宣判!顷刻间,一座群魔
乱舞的城市瘫死了,忽喇喇分崩离析。欢场若梦,转眼成空。狂欢的
人们猛醒过来,一哄而散,脸上的表情写着:“玩儿完了!”不容分
说,完了就是完了。

  警车队呼啸而至,像上帝的使者。刺耳的喇叭反复叫嚷:“狂欢
节完了!”接踵而来的庞然大物是清场的垃圾车,推逐着左右躲闪的
最后一批撤离者。

  警笛声中,我也逃出了酒气、尿味冲天的法国区,踉跄地走回圣
查尔斯街。越往上城去,行人越稀少。弯曲的街道冷峻地延伸,寻欢
客的身心在这新月的弧线上淬火、冷却。今夜不再属于盛宴狂欢的星
期二,而是所谓的“圣灰星期三”(Ash Wednesday)。还是那些幽暗
的维多利亚式洋房,长明灯照耀着无人捡拾的塑料项链。我走在这段
熟悉的老路上,琢磨着“灰”的含义。天主教安魂弥撒“震怒之日”
(Dies irae)一节中说到了“灰”:

  “这一天,这愤怒的日子,人间将销毁成灰……”

  说的是“末日审判”。当我初次听到莫扎特的绝笔作时,吃了一
惊。基督教里有我不能参透的悲怆。

  旧教仪式把“灰”的可怖概念现实化了。虔诚的信徒在圣灰星期
三必须去教堂接受神甫在额头上点的“圣灰”,画成一个十字。从此
斋戒四旬,禁欲忏悔,直到复活节。

  城郊大路上,外地寻欢客大概还在继续逃窜。更多的人则和我一
样,在昏睡中度过灰黯的星期三,让野性从体内蒸发出去,让人性中
安祥、和平的成份重新占据灵与肉。

  圣灰星期三像人生的过渡时期,“反思”的阶段。这天,尚未睡
醒的、酒意未退的人们,已经开始体味“盛宴必散”的千古道理。城
市的狂欢季节可以比拟人的性行为:从高潮之前的铺垫到之后的满足
和空虚,所有的寻欢客参与了这一巨型的宣泄过程。午夜的非常时刻,
由歇斯底里的顶峰坠落一蹶不振的深渊。这是浓缩的人生:生死的感
觉迸发于一瞬。我不能承受“灰”的沉重预言,也不相信万物崩溃的
世界末日。在异教徒的眼里,狂欢节不是圣经神话的预演,而是一出
仪式化的人间戏剧,我从中领略了绮靡繁华从制造到销毁的一段轮回
过程。

  确乎是不同寻常的一天,全城的教堂钟楼齐齐地暗哑失语。我苏
醒在一片灰茫茫的寂静中,徒有四壁的家里只见新添的财产:紫、绿、
金三色的塑料茶杯,里面盛满华丽而粗糙的塑料珠子。想起耶稣举杯邀
酒的语录:“我不再喝这葡萄汁,直等神的国来到,喝那新的日子。”
觉得那像一句笑话。上帝能赐予我的不过是一只塑料杯子,而日子不
过是一些华丽而粗糙的塑料珠子罢了。

  所幸的是,窗外风景依旧。在新奥尔良,在这个瞬间,雕花栏杆
锈斑点点,煤气风灯彻夜未熄。早报广告上说,回收塑料珠串,及早
为明年狂欢节准备。很好,天不会塌下来,戏还要唱下去。

〔一九九七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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