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天化日3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磐丝发表时间:2003-06-23 05:51



1


“‘幸福问题不言自明:唯生活富裕者才活得舒心。’这布莱希特说的。”暌子笑呵呵,说,“‘时世艰难,他问:你们给我住处干吗?你们给我面包干吗?天哪,你们要我干什么?’这是古代爱尔兰民谣。”
“这你都知道?”
“还是布莱希特那儿看来的。”

一个快四十岁的男的,小时候家里在香港开旅馆,聪明而且文彬彬,到上海娶了个大他五六岁的精明能干的女人,炒地炒楼挣了钱,也就是说是个讨厌的房地产商,我讨厌房地产商,他们钱挣的最厉害的半年老婆得了暴病,真是天赐良机,老婆的钱和手腕已经用够了,已经给生了孩子,最后耗了一年死了。什么病?是不是给他害死的?不知道,没这么神话,不过他的确有招人的地方,有钱,不老,肯定是不愁没地方住了,要说亲戚朋友也可以跟着不愁地方住了,鳏夫一个,不爱生小孩也可以免了,儿子那么点大,应该不招人厌,就算不乖巧也管教得及,若不爱管教可以放到住宿学校让别人管教,私立的,好得很,塑胶跑道,进口老师,除非挑剔他是个房地产商听起来俗得搞笑,他有了续弦的念头,也无可非议,且算得上是个还不错的消息。
李小重就是从他这里拿了一笔钱,在学校附近开了个地方菜馆。这钱本来是用来养孩子的,她跟他说:“我要养孩子,你若怜爱我,就给我钱。”他二话没说就给了,算是“怜爱”她,这么“怜爱”法,没有叫人反感的地方。李小重执意要养孩子,豁了出去,又不说孩子是谁的,因此看该是傅筝的,她不招供,学校不能处理傅筝,何况另一部分人才不信她有多清白--孩子都有了,钱都拿了,就是没能生,还说是清白的,说给谁听的哪?--照他们看傅筝值得同情。傅筝表现出色,他的表现就是毫无表现,我觉得好。李小重自己也没说过,以上这些七七八八的八卦是搜集整理加适当添补来的、暌子我们这边也比较认同的一个情况。事情怎么样不是我说说而已,不过你不听我的怕找不到别人说。

去它的布莱希特的叙事和间离方法(突破“第四堵墙”,采用均匀白光,利用舞台口半截幕上的幻灯字幕做预告)!因为暌子第二次跟我说布莱希特的时候已经跛了,一群小畜生叫他是瘸子,妈的。

我按耐不住,底气不足,怎么说都行,我的确克服不了厌倦。一个事实,撸着、顺着,一一讲来,真是烦啊,特别是,记忆的有的地方已经糊成一团,又总是知道要发生什么结果是什么,却还要有条有理流畅地说娓娓地说,你烦不烦?烦;我烦不烦?也烦,我们之间没有实质上的区别,好比一个排练:你烦不烦?烦;我呢?也烦,我们的结局就是在这里面牺牲,此前经历衰老、结冰、破裂、粉碎,分化为许多元素,“穹苍上面”的水,牺牲又带来衰老、结冰、破裂、粉碎、元素、水,老是一个样子,是难堪到极点的乏味事,是的……难堪到极点的乏味事……我们一直在这当中活着,少数时候我们才能暂时摆脱厌倦,忘却了活着就是一大段甜蜜而凄凉的日子。
比如李小重被开除很久以后,暌子摔坏腿之前,秋天,我又刚被叫去电视台做事,挣了一点钱,汤汤和我和暌子也一起玩了,那段时间就毫不恹气忿懑。

有天我和暌子在汤汤的画室待着,汤汤不在,不记得他为什么不在了,反正就是我们两个人,我看到屋子外面一棵树长弯了,弯得很厉害,很不自然,我就说当初挺直的,这里的树我都仔细看过,一定没有这么弯的,不然不会没印象。“这个弯法,象是树的头闪过来了,躲什么东西似的。”
“一个飞过来的小石头?”反正是头一偏,再没回过去。要不是它觉得石头还要飞过来,那块空不安全,只好那么长。
那是因为有只大鸟蹲在上面很长时间,暌子说,“你那么大的鸟”,我笑话他,他不管,“这鸟蹲了一天一夜把树压弯了。”
“撑的。”
“你也知道啊?它太饱飞不动,就蹲那儿,一直那么睥睨着你们,你们不知道,在打奔儿。”
我呵呵笑重复他的话:“我们在打奔儿。”
暌子也乐:“还真是啊。”
我说:“什么时候啊?”
暌子说:“靠你们还真有一腿。”
我说:“打奔儿怎么啦?”
暌子说:“啊。”他笑着啄了一下我的嘴,我还是笑:“怎么啦?”于是暌子扶着我的肩膀接了一个长而温和的吻。完了他说:“是没怎么啊。”我拿脚踹他:“你死去吧你!”他只管乐,颠儿颠儿拿了爆米花来吃。过了会儿汤汤回来了,“看什么哪?”
“树,你来看,”我说,“他说是叫只大鸡给坐驼的。”
晚饭就下速冻饺子,暌子拿只长柄勺子给弄油泼辣子,弄好了端出来时,汤汤冲着我突兀地问:“打奔儿了?”眼睛笑而尖地又看看暌子,“啊?”我反应不过来,“啊,”暌子答应了一声,找空处放下辣椒碗一边坐下,比划着说,“怎么?”汤汤忽然就不说话,似乎有点难过,掩都掩饰不了,我和暌子都没料到真一下子气氛就不对了。后来他自知太过明显,又来跟我笑笑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也冲他笑笑想我跟你谁跟谁呀这不多此一举么,想显得亲近又开他玩笑:“得了吧,瞧你那笑的。”没想到他又差点不自然,我还说了:“你更年期?”谁知道后来会是那样呢。

李小重饭馆开起来的时候,也是我们寒假过完回到学校,天气暖和,大家又过上了嘻嘻哈哈的日子、看似否极泰来的日子,大家都好像白和胖,面呈祥和之气,过上了睡饱醒来般、春暖花开般愉快的日子,那时我仍不认识暌子,我跟她们说我做了一堆有暌子的梦,他走来走去,又对我说他要演绿珠,我们都觉得很好笑,大概是对他穿青绿青绿衣服的印象太深,我们又常常叫他猪(毛豆叫得最多,她只叫他猪头)搀和在一起的缘故,好年头总有一些特征,比如超级懵懂(在安详的带有长眠气息的云雾中来来去去,被阳光所照耀),事情混在一起难舍难分,人们各干各的、无忧无虑,没有繁重的劳动也没有苦恼和贫困,远离衰老,彼此相爱,总能听到有人在随心所欲地唱歌……和寒假前他大朵棉花糖似地飘过寒冷的夜晚时唱的那种歌不一样,他也是拉开嗓子就唱,唱得要多凄怆有多凄怆、要多惝怳有多惝怳,黄河一样九十九个曲里拐弯的调门,我从没听清过他在唱些个什么东西,老觉得他仗着是陕西来的,在唱皮影戏,末尾两个字还被我听到过是“武绛”,我疑心是我听不真切,或是同音的词句,最后一天碰巧又在走廊窗口边看到他在那一通胡唱,他抬起头来看到我,接着最后一句的末尾喊着“武绛--”,又胡作非为可爱得好笑又好像悲凉的调调,我吓了一大跳,随手“咣当”一下就把窗子给关上了(老天)。后来我始终没有问过他唱的什么。他和我一样选修了视唱练耳,这门课对我毫不成问题,可他是个音盲,他既有腼腆又带着大大咧咧得意地按着琴键,随口就能编出歌词,怪诞还是滑稽全凭他的高兴,看到我弹琴时他就去想自己在楼下大厅里贴出来的画儿--上个学期实验绘画课程的展示,他希望我们去看看他那两张,而我也早就去仔细地看了,并很有些惊讶,他画了一些谵妄的图形和线条,有伸张四肢的人和海葵状的东西,胃里有个臃肿的世界,显出一种质朴的聪黠和灵敏,由于这些画里看到的,我把他剩下的装腔作势喜怒无常不可理喻及所有其它他们所指责的统统都给谅解了。但我不让他太得意,我有时也夸他穿的新衣裳,他不识谱,变成我教他唱歌和打拍子了,尽管他还是要任意瞎唱,因此我们两个人都很高兴;也有可能他知道怎样能简单地使我高兴,而他一早高兴在前才会乱唱,且再让我高兴起来。
这时还传来了《光明村志考》得了三等奖的消息,我觉得很有趣,这件事提起我总是有一点点乐不可支的感觉,像想起“小蛋壳”(小蛋壳滴溜溜,没手没脚也能走)或是一群猴子与一个卖草帽的人互相逗着玩的老早以前的动画片。我去领奖,一个大礼堂,几个人朗诵,还有点表演,后来被一辆车子拉到出市区很远很远--快到海边的地方一个度假村,有一堆一堆没有卖出去相互之间挨得紧紧的所谓别墅,阳台和阳台之间很方便爬来爬去偷情,我收了许多名片,我对每个名字都不满意,对把我拉到这里不满意,我喜欢待在学校里。这里有很多桃林,银白色光秃秃的曲折的树騃騃站着哪儿哪儿都是。晚上年纪大我许多的都要跳舞,几个同龄人大谈艺术,我郁闷难当,就有一个人跟我说因为这个比赛出钱的人把我的剧本挑出来要不就被错过了(它被丢了是适得其所,我和说话的人都这么想,肚子里很舒服地在笑),我想这可真惨,一个赞助商(我们以后总在开头写上:谨以此献给某某某赞助商),我一心只想快点离开这帮人,却还陪他们唱过时的卡拉OK。得奖作品都被收编成一本小册子到处发,这也是赞助商干的好事。
一天在长明教室傅筝就拿着这本东西坐在前头故意念来嘲笑我:“‘他离开故乡的时候,背了一口井在身上,天黑时他就把井卸下放在篝火边,’‘鸟掉到山后去,陈年杏就从那儿又爬上来。谁在我的麦地上站着?祁寒就要从天而降了。’”把我羞得要晕过去,就说:“哥哥,求求你别念了。”傅筝翻到封三,忽然说:“‘光明杯’,这个人,”他忽然好看地闪过同先头不同的一笑,很温和,“他算是做过不少事情。他帮了李小重,那时候她需要帮助,我们都帮不上忙。这个人,应该还不错吧。”我这才知道这事也跟前头有联系,张口结舌,同时又很喜欢傅筝,因为觉得他得体而明理,不歧视有钱人,这需要有一个良好稳固的心态。
到此我仍不认识暌子,他不在乎老跟人说不认识我,有一天大约是煦暖的太阳烧融了他一根神经,春天太好了,他跑到我跟前来熟人一样坐下就开始说他家乡的春天美景,说了两句想起原本是在去泡水的路上,而我在草地上坐着目的就是打算看他怎么再几乎是炫耀似地打我面前经过去泡水,结果自然是大出所料,他马上又站起跑开去泡水,我不管他白痴或者脑子有毛病,看到他回来就大声叫他名字(大声叫一个陌生人名字原来这么奇怪的),他就接过来大讲特讲了他的春天,一直讲到秋天,溪水是如何清澈,里头如何有鱼,柿子林如何的红,柿子如糖似蜜,并垂弯枝条自动送到嘴边……不久我就从图书馆归还的书里找到如出一辙的描述,溪水清澈得一样,鱼和柿子树也一样,除了他在电影厂的棚上烤土豆(这也有可能是另一本书上的),我一点没失望,反而觉得奇怪而有意思,有意思极了;而且总算认识了,不能抵赖了。
不时能听到他说别处的话,例如:“我最喜欢瓦格纳的音乐。声音很大,可以一直聊天,别人听不见你说的是什么。真是了不起的好处。”他好像觉得那话就是他的,他就是那个意思,或者那是他的一个意思,或他的记性好极了。有些人说这也是卖弄,我认为这完全不是卖弄的事,但我说不出是什么。他们班有个女孩,成天戴个口罩,古里古怪的,又完全不漂亮,很不讨人喜欢,有很多笑话,其中之一就是别人买了饼干,知道她素来疯癫,就说是自己烘烤的,她一把一把吃了很多,买的人就有点心疼了,她忽然领悟了,就不吃了,说自己也去做,于是就跑到同样的超市买了同种类不同颜色的饼干,回来说是自己做的,配料时间说得头头是道,你知道,问题是她十二分相信这饼干是她做的,她亲自去卖了一趟,塑料袋子上还印着超市名字,她都相信所说的一切。她给她男朋友出谋划策,叫他去卖一个肾,真正是完全一本正经。听了她很多笑话以后我就不觉得她那么不讨人喜欢了。


2

出于某样理由,我们班也来到了东排,我和博纳做的海报上写着要办一个假面喜剧晚会,我画画,他来写字,博纳的字写得很好,我们上课时也会在一起写字,仅仅是为了看起来很舒服、令我们比较高兴,当然我的字也不错,不过我们得有分工,我们觉得做这个比做别的好,我们不是偷懒,我们也不懒,喜欢干活,可是做别的太吵闹,不知道听谁的。大概因为我们没有去帮手,事情比较不顺利,晚会一拖再拖,我们的海报已经贴了出去,不好就这么没了声息,只好将计就计每天更新一张,直到愚人节,额外多画了很多。
我除了画这个,还负责找汤汤让他再找一两个同学来帮我们搞灯光。我觉得我跟汤汤寒假里发生的那一点事并没有什么,而且我不去叫他杨萌萌也会亲自去找他,所以我找来了汤汤,他还带来个男生,杨萌萌一见就眉飞色舞地迎过去,一面假模假式打官腔一面献媚,不过她献媚也是很专横跋扈的……我坐在边上看汤汤,他对这些浑然不觉似的,又礼貌又友善,他现在变得好相处很多了,不像以前常无意中给人难堪,我觉得有趣,又有些觉得无聊,他不再用我给他打圆场、善后,干那些得受一点窘,不过会得到满足,我喜欢看汤汤明显的冷脸叫人下不来台,我快习惯这样了,汤汤自己却在改变它。汤汤带来的叫沈治修的男孩生得矮小秀气,戴眼镜,很文静内向,我跟他说话,他就态度很好地答一句。过了一会他们要搬梯子上去搞灯,闹哄哄的,梯子就搬过来了,他们搞了一会,说下午再来还要带东西过来,汤汤就和沈治修一起走了。我几乎没跟汤汤说上话,有点不踏实。
中午汤汤和沈治修一起过来,我也在,时间还没到,还没开始大扫除或者布置舞台和排练晚会前的一个歌队,汤汤过来跟我说话,他认识我,不说话会显得不自然。他问什么叫假面喜剧。我跟他说是意大利的玩意儿,即兴的,文艺复兴完了、意大利喜剧开始不行了就流行起来。他说挺好的。我说是挺好,露脸么,就等要跟人说,“咱们九七文编来了这半年了”,其实用不着吧,谁不知道呀?咋咋呼呼追这追那,也是,再不赶紧露怕脸就没了。他说我刻薄,“你怎么这么刻薄,你自己不也忙得挺高兴的吗?--我是说你弄那些海报。我看就知道你画的,怎么还往漂亮里画呢?”“我一向这样,我要不连自个儿一块儿刻薄进去就成你了。李子树长得好它也不为招人,我倒是头一回发现你虚伪,”我说到这里突然笑了,不由自主的,也许有些面对强硬冲突的怯懦和软化,“你看你都虚伪得更瘦了。”

寒假里的一天,我闲着实在无聊,就骑车到汤汤的画室附近游荡,有点指望会看到汤汤,虽有此期待,真隔着一家小吃店的窗看到汤汤面窗而坐吃馄饨时还是吓得调头就跑,想他应该没看到我,我停了车,假装很意外地走进那个店、很意外地看见了汤汤,“呀!你……”他倒没怎么吃惊似的,只是很高兴,全无芥蒂的脸,缺乏日晒,显得格外柔和,我也就很高兴,我们都只当又回到从前那样子,上学时中午下课后,或是星期天,他给我要了碗馄饨,他吃完了坐在一边等我,吃好了我跟他去画室。画室的门窗都穿堂开着,显得很冷,墙上钉了几张炭条画的尖牙齿的鱼刷拉刷拉飘个不停,像拼力气要从墙上犟下来,我莫名其妙被怵了一下,怎么搞得这么萧瑟,问他在干什么,他说没干什么,才坐了一会肚子饿了,下去吃馄饨,就碰到我了。我看到窗边墙角还摞着那两个以前做的画框,绷了粗粗的布,布的纹路里也盛了不少掸不掉的灰尘。
我戴上他给我的毛线帽子,扯下来遮住眼睛,这顶帽子我一直塞在包里,我的包很少整理,东西放进去,一般就一直带着,带到这里、带到那里,即使大多数都用不着,我摸摸画框,就说,木头是从一个在干旱年份里成长的树干上砍下来的,看到年轮了么?细看,这儿有一个结子:在一个早春,一个幼芽正要冒出,可是夜里下霜,它又停住了。
他听了只是微微一笑,看着我在窗边,白颜色的光线飘进来,飞得满屋子都有一点,蒲公英似的,他说我给你画画好么?我就笑,他走过来,用脸在我脸上贴了贴,像感觉一下温度,虽然明亮异常,可是很冷。他动手解我的衣扣,我想到楼下面,不远处是杜小撰的托儿所,还远些是我的幼儿园,已经拆了,有秋千和滑梯,肚子空的钢条鱼,我早上起床,并没有醒来,张着手臂父亲给扣扣子,一样的早晨,冷白冷白的光,我穿着一件牛仔布的棉衣,一件红的开衫毛衣,一件小格子衬衫,我掀起帽子,安安静静地看着汤汤,他专注又温和。解开我衬衫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什么离我而去,他插上一只取暖器,挪到窗边,它的红光和白光相比十分微弱无力,近似于无,他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块漂亮而特别的绿色织物,把它铺在旧沙发上,把沙发推到窗口,把我放在上面。随后他接着解我剩下的扣子,我有很多扣子一一打开,他镇定又安详,脸色纯真,我心里只是在确认,那绿色是不是同毛衣颜色不相衬,我觉得很衬,一时间就再无其它念头。我畅着衣襟坐在沙发上,他又离远去布置画架,我说:“这个绿色,用这个吧,颜色和上灰尘。”他就放上我们做的布,我说话的时候,他柔和地扫了我一眼,结果却有点躲闪,我想隔远了看令他害羞了,我也一样,可我在害羞的当口他却有点僵硬,只是一点点,但被我看见,“夜里下霜,它又停住了”,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也许是我戴着帽子的模样很怪,我戴着他的帽子,敞开着衣襟,露着胸膛坐着,可我没证实,所以不肯脱下帽子。他佯装画了几笔,我想那几笔都白费了,布也白费了,他走到我身边,捧着我的脸像要亲吻,结果却不知怎么没有亲,他像是仔细看我,又像白光有点强,他看不上一眼,最后他还是鼓起勇气看着我,抱着我。我坐不稳,我们并排躺在沙发上,沙发上的地方竟有这么宽裕,他抚摸我的后背,从锁骨到后背,又停在髋骨上方陡然塌陷的腰间,似乎觉得柔软是很奇异又似乎叫他不知所措的,我忽然不再紧张,那一点紧张都没了,他的手里没有情欲,我觉得他没有动情,又动情的有些忘乎所以但不同于男女,我很羞涩,一部分是因为羞涩本身,一部分是因为不觉得有多羞涩,我为我的发现而激动,心跳得很厉害,并去够他的嘴,他同我接吻了,我不知道那或许是错觉:他心慌意乱,他搂着我,觉得好,又十分排斥。像是我强迫他做了什么,他因此承受一种难堪,我不知怎么了,只觉得陷入困境,身体也变硬。他感到了,扯过绿色的布将我裹起来,他有点内疚,弥补似地亲亲我,我不避也不回应,只觉得很布料带着绒,质厚而软,表面寒冷。我扣上自己的扣子,他楚楚动人地站着,在窗口,我双手环过他关上窗子,过了一会,暮色很快地漫起,和屋里取暖器的红光融成一片,绿色的美丽也淡隐不见了。
走的时候帽子留在沙发上,我没拿。

我甚至还想到他(以前)有个女朋友(我不知道分手了没,抑或还有联系)。
她在他那里扮演什么角色。
我到台右侧内坐着,这个位置能看到最多的人:光亮的舞台上演员、迷蒙的台下的观众人群,宛如在花径后轻易看到一个院落。这儿满地是缠绕的电线,有张大木摇椅,放在台上时常坐着个老爷,封建家长、愁云笼罩的小资产者,它笨重又不是实心的,略有歪斜,坐上去并不是那么稳的,摇起来很勉强,像坐着马车,车的轮子不圆。我坐着,轻轻蹬一下地,嘎吱--,坐不舒服才能保持平衡,嘎吱之声仿佛在四面八方引起了共鸣,好像顶上及后方幽暗一片里的空间(好比一个脑的部位)那里的檩子、椽子、搁板和帷幕上随之纷纷落下尘埃和细屑,整个舞台屏息等待着坍塌,想着我会被蒙头盖脸、砸断脊梁、压在所有的沉重底下,长时间不能获救,唯能啜饮满怀哀思度过(一万多个)绝望而一息尚存的日子,我终将被活埋,我是自己的送葬歌队,想到这里,我停止摇椅子,舞台也老谋深算地停下,如果你也爱看拍摄动物的纪录片,我告诉你那像个动物的反应,老年的母狮,不动声色,满肚子算盘、轻蔑、谨慎和戏谑,似乎知道它还是随时会有机会。
旁边有一个梯子,确切说是一截梯子的下端,像我童年时在南方医院中时而不期而遇的那种熟悉的诱惑,我几乎出于本能要往上爬,发现一个天台、一大片蓝天,有的铺满农田般的太阳能收集板,或发现一条通向另一个建筑或建筑的另一部分另一个所在的通路,这些发现在我的世界里都进行了注册。这还衍生出其它的爱好,我总要走进半掩的院门和不明去向的里弄,大约出于是孩童,又有种印象:大多数地方都可当作我家深广的庭院,这么想是不对的;我总一个人偷偷乱跑,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别处,我可以自己尽情玩乐,所到之处常是人迹未至的新界域;我偶尔被人看到,被狐疑地打量,甚至被赶走,那时我羞窘失望极了,作为小孩就是这么认识世界。那些未经注册的梯子都是我味美的水果,我不知道那上面是什么,于是人生里还有跃跃欲试。
这时汤汤走上台走过来,看到我这儿暗黢黢地坐着,他是要爬上去,问我:“你坐这儿干嘛?”
“没干嘛。好玩。”
他手抓着梯子,又问:“上来看看么?”
我说:“上去过了。”
他就爬了上去,一下就消失了,像是进了一口倒覆的矿井,我看不见他,但听见他在那上面活动。像听见老鼠在墙壁里跑来跑去、转身、手舞足蹈。事实上我没有上去过,我踩上一两级梯子,能看到梯子通到上一层,需通过一段狭窄的四壁,像个木头烟囱,四周非常黑,到处覆盖着很重的灰,我爬到能探头看到上面的地方,太暗了看不清,只觉得也很低矮,似乎有很多电闸、电线和插座,但再往那边一定是宽阔的、高的,因为那是台的正上方和后方,我看不见,忽然有点怕,尽管有同学在不远处,我没有继续向上,我跟自己说太脏了。那上面暗无天日、寂寥无人,只听到自己脚下的木板或梯子咯吱作响,如果听住不动,就声息全止、万籁俱寂,人忽然全身僵住,渐渐变成一个木雕。
沈治修也过来,仰着头问汤汤:“你需要什么?”问完一句话就静上一会儿等着听,我也静着听,可听不到什么,沈治修却能听到似的,令我很诧异,他接着问:你需要这个吗?--你需要那个吗?最后他朝我腼腆一笑,带着汤汤说需要的材料也手脚并用爬了上去。于是我也想站在他站的位置,继续仰着头:你需要我吗?就像往井里扔一颗小石头。


3

春天有温暖的感觉,还有痛苦的幻想……刺痛感--若真有的话--被甜蜜的感伤层层包裹,像电视上糖果广告所演示,香浓幼滑入口即化,令人陶醉,流连忘返。看湖光泛波、看清烟掠过的视线,一瞬间闪过的画面……我们的轻佻,像点了很多蜡烛,在不明不暗的台上唱一首温情脉脉羞羞答答的歌曲,我们穿着租来的白衣裙,蕾丝勾坏了,还有小污点,腰后藏着好几个别针,睫毛刷得长长的;我的轻佻是在学军的乡下洗澡回来穿拖鞋,坐在有小蛇出没的台阶草边洗一大脸盆草莓不时往嘴里送,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叫我发愁;汤汤的轻佻是蓝毛衣白衬衫、理短的头发,和女孩子一起,和男孩子骑车出去买东西,微微笑的明快的脸儿;暌子一向轻佻,他勤快地跑来跑去,用手指头吃饭,大声招呼人,逗得女老师眉开眼笑;不轻佻的是傅筝,这家伙风流倜傥万般迷人,只是不轻佻,视唱练耳课上他专负责嘲笑暌子,我负责教会暌子,再去让他嘲笑,暌子毫不受挫、好不英勇,如果我的朋友兔子也在,她会说上课调情,无法无天。轻佻是张小板凳,人手一个,排长队去二十一世纪。
暌子和我和我们的同学去小重的饭馆吃东西。小重不在那,饭菜很好吃,我们看到墙上挂着她照片,白兰花似的。
暌子和我和我们的同学到我家做饭。我爸爸在修剪葡萄,暌子给做了土豆烧肉,巨好吃。
暌子和汤汤去看年展,去旧货市场,去我不知道的地方。我不在,所以不知道。
我和汤汤在附近逛逛,没说什么话,但总的来说挺愉快。
寝室装了电话。


4

这时唐郗闻是个对文学报有理想的青年,我可以作证。他写了一个小说,一百零四张文稿纸,也就是五万二千个字,他打算用它当敲文学大门的砖,虽不够厚实,其心之殷殷可鉴。他说他写得呕心沥血,完成的时候听了我一句暖话就几乎涕泪交加,与我执手相看,儿女共沾巾,他还没忘了有做派地一扔笔,马上又跑去拾回来,因为题目还没有写,他在顶端写上“米老鼠”三个字,再度把笔一扔,我不很欣赏得了这个题目,叫他用修正液把“米”字去掉可能好些,他照办了,然后把修正液也一扔,仰天大笑出门去(五分钟后拿着个烫的剥了一半皮的茶叶蛋回来)。手稿寄出去时“米”字上就有一个白色大痂,隔了一刀纸也摸得出来。他还纠正过我说:“不是‘一刀纸’,是‘一百零四张文稿纸’。”因此我记得特别清楚。那篇小说里有他几个女朋友的名字,小雯、小晴、咪咪,不一而足,但他仍然还是很纯情的。
过了一两个星期他就找我去向曾在那家编辑部实习过的婧师姐打听回音,我在她的寝室里打过牌、吃过话梅糖,一天她还拿了个红外线单筒望远镜,我们漫无目的地从她的窗口张望了一番,不记得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我去的时候差点找不到是哪间寝室,我去楼下问毛豆,她在门房打电话,宿管科的听到了,说:是点蜡烛被记过的吧,205,差点没把搂烧掉。你们不要点蜡烛,抓到就记过。我这儿想起那天看望远镜,竖直向上看到过晾的内衣,还以为是半个月亮,上头还有环形山,早该想到这个号的胸罩只有我们寝室有,原来她就住在我们楼底下,烧楼的祸是我们入校前闯的,不然我印象会更深些。我在院子里逛来逛去无所事事的时候,婧也在逛来逛去无所事事,我们是洗澡的水房里认识的,我去洗澡老是碰见她,她说是她洗得特别勤,因为没事干,我就有点疑惑:四年级就是这么无聊的么?不过也就见她一个,属个别情况。
我有的印象是她闲到极点,所以觉得我去找她,她必在分拣盛在竹篾里的绿豆和赤豆,抬头见我,必要叫我帮她捡豆,我要替郗闻问事情,要有耐心,过会儿才开口,就帮她捡豆子,终于捡完了我刚要问,她“嘘”的一声,一本正经的,端起两个装绿豆和赤豆的钵,把豆一下子全倒回竹篾里头,这才盈盈笑开。实际情况和这个大同小异,总之郗闻的小说怎么了谁都不知道,那边的编辑也不知道,没人知道。
我只好跟郗闻说它半路上丢了,可能在这个城底下庞大的水管道里做窝藏身繁衍后代,“眉间尺刚和他的母亲睡下,老鼠便出来咬锅盖,使他听得发烦”。显然郗闻不很欣赏得了我的话。
此后郗闻先后和小雯、小晴、咪咪和更多的不一而足的姑娘们睡了,使他干得发烦,又上了瘾,他飞快地忘掉小雯、小晴、咪咪这些个名字和他写过这些名字的所有小说,他更瘦了,骨瘦如柴,皮肤变得不好了,脸色再没好看过。
那是后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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