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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磐丝发表时间:2003-06-23 06:26
IV


1

八月底的时候我很着急,逢人就说我不想去上学,可他们不理会。只有郗闻也急,合着我在一边给他煽,愈加慌得不行。重返学校的情形就像回到一座天花乱坠的旋转木马上,不堪设想的是我们原就长在那儿,长了根吸收着纠缠着没法自拔脱身不得。"真是怕啊,"哆嗦着抽烟似的吐出一句。"青春是条河,淌着淌着成浑汤了"的这河推着一个大石磨子,像掉在一个钟的许多许多齿轮中间,痛苦和无聊把我们碾成肉酱,我们脸贴着脸,眼珠子瞪着眼珠子,心跳混杂作一团。我们这样怎能不亲密。我总是在半夜的网上遇见郗闻,他一定很头疼,因为他已经知道我会说什么,只是不知道我要怎么说。其实,我表达的语言也是很贫乏很单调的。我不想去上学。我们谁也安慰不了谁。于是我想到郗闻在黑暗中抖若筛糠,又有一张叶子挺玄地吊在树枝上左右摇晃,过于早地就撑不住了。有件事可清楚得很:事情来了就会往下走,就会过去,说什么简直都是胡扯,我们顺顺当当地接受一切、活得一天比一天皮实,时不时还像那么生龙活虎地,我们只是在这儿瞎折腾,我知道在之前有多夸张、之后有多懒惰,之前就知道这些,你说怎么受得了,所有事情都能被消解掉,只有少许恐惧的沉淀牢牢沾在底里,懒洋洋地束手就擒地害怕着,看着潮水一样的蚂蚁啃掉我们的脚趾头,有点恶毒又痴痴呆呆地笑笑。

正是如此我们开学了。我问着人:"你以后想干什么?"没完没了地反复问,张口便是。这是我的习惯了,老是把有意义无意义的同一句话挂在嘴边,像一张贴在嘴上的失效的符,一出气就吹得上下飘动一下,在我满腹心事与头脑空洞时,我就禁不住对着可能的每一个人重复说重复说:你觉得我有希望吗?你觉得我有希望吗?你觉得我有希望吗?你觉得有希望吗?--什么有没有希望?你问什么?他们这么问,我也答不上来,我本来就是随便问的,随便问问,谁还打算真的得到什么答案呢?只是为了说,而话语的含义已经退化。又过了两三年,我认识了个女的,我的这个习惯还没有改,我对她说我从上高中就这样了,我还发现,我的念叨,比她老爱开口一开口蠢话连篇要好得多。

"你以后想干什么呢?"
"什么以后?"
"毕业以后吧。以后的以后。"
"那鬼知道啊。"
我就跟鬼似地在暗处笑了,咯咯咯的。毛豆和我在学校里这么走着,有时牵着手,她的手极小而肥嫩,像个婴孩的小爪子。不出五分钟我又说:"你以后想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
"不知道。"
"嗯。"她缓慢用力地点了两下头,思考着,仿佛我给了她个多么确切的答案。
我亲了亲她的嘴,像个婴儿的浅粉红色的小嘴,我比她高所以我顺手搂着她的肩膀。我快疯了,我安安静静地边走边想:可是一准儿疯不了。你永远快疯了,永远疯不了。真逗啊。
"你以后想干什么?"
毛豆哈哈哈狂笑起来。
我们是从床上跳下来出来找外面电线杆子上做假文凭证书的广告的,打通电话问英语四六级证书的价钱,谈不妥,完全信不过听说话大字不识两三个的假文凭贩子。我跟毛豆说我有点不想念书了,想退学,毛豆知道我不是说真的,她也想。"只是退了也无事可做。"我说。她不信,说退了势必比现在这样耗着强,我则认为没有一个状况会比另一个状况好上多少。走过草坪南侧时我们把一只不知谁放在旗杆底下的空啤酒瓶升上了顶,它在高处叮叮撞着旗杆,不时被秋风吹得呜呜作响,人造卫星般放着幽幽绿光。
我想我已经是三年级了,什么都还没学到怎么就快毕业了。那以后我怎么办呢?
我们再也不用为排戏而烦恼了,因为我们再也无戏可排。我们转而学摄像。可我们还是焦头烂额,还是很烦。而且我再也用不上惊奇的灯光师了。我们没钱买带子,我们还要请帮助我们的人吃饭,我们手里抓着带子等机器,机器在别人手上,事实上全班只有两台可以用的M2000,我们的东西拍不出来,我们说没有机器,等机器到了我们手上,我们就问别人是不是还要继续用几天,要不就乱拍。机器扛在肩膀上的时候,心里其实是很空的,就像武侠小说里说一个成天带一把大长刀的人,其实他心里一直都很害怕,手心出冷汗,但别人不知道。人们对着镜头总满口胡说八道。我们拍好了带子,拿到编辑机上去做,我们总发现一大堆信号损失掉了,而且还缺一些镜头,等我们再拿到机器和人想补的时候,季节已经过了,我请我的男主角唐郗闻同学在天热时穿原来穿的黑棉风衣(很萧瑟地),女主角也穿上当时穿的,可她死活不同意他再吻她了,时过境迁,他们汗如雨下,我也是的,当他又一次打动她我们却没有电池了。我们没灯光,讲究一下也就是举台灯或应急灯,绝大多数情况我们用自动调白平衡。然而问题不单出在这些事上。


2

开学没多久,天还比较热,我们的友谊转入成熟,因为我们交流起了性体验,是我起的头,我说了之后就都说了起来,说得很有质量。从今往后,我们都是这么开诚布公。此前,尽管我们都不信,杨萌萌一口咬定她历经枪林弹雨仍守身如玉,后来她描述了她杂技演员般的夜生活,就像她脱掉上衣硕大无朋之物如猛虎下山那么有效果,不是我特意盯着她脱衣服,无奈她喜欢对着人脱,她引以为傲,本来没什么好说的,我没忍住是因为要说她的态度。打她认为可以说,就常常兴致勃勃地说,这就过分了,我觉得还是适可而止的好,因为我们不想和她的男人上床。大多数人的坦白绝没有到最大程度,并未全盘托出而只是在写历史,这是我认为大家聪明之处。
好像很清闲似的,我们常往那一坐,觉得光坐着说不过去了,就说点什么。有时方婧艾会说新生里有哪几个具高观赏性的,她很早就点到了管小关的名字,我见过的此人是一个和主持人班的女孩一道走的背影,那女孩声名狼藉,那倒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她漂亮、明目张胆、活蹦乱跳,我对这种女孩非但根本谈不上轻视,还有公开的好感和暗中的畏怯,所以我认为什么管小关也好谁也好,都不过那样。其他人都说了什么不太记得了,想来也差不多是一腔废话。我想其实我们想干点什么,不然我不会坐立不安,比如我们想拍片子,事到临头又什么都不想干,不知道想干嘛,总之就是什么都不想干。
有天我们又那么坐着,毛豆帘子一掀,头一低,就滚进来了,三十五的脚穿着四十一码的男鞋,手上差一个鸟笼子。进来就说外面乱死了,垃圾箱满了也没人收,垃圾全堆到走廊上了。我想起垃圾是有两天没清了。"那老太婆死了么。"毛豆骂骂咧咧。我心里被撞了一下,问每天谁升的国旗,谁也不知道。我跑下楼去看国旗升了没有,国旗升了。我跑过草地时看见博纳和几个人坐在草地上,他叫我,我就过去,他说你干嘛,我说不干嘛,你知道国旗是谁升的么?博纳摇摇头,你问这个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我写小说。我看到旁边有个男孩侧着身子在摆弄博纳的照相机,我对博纳说我走啦,博纳说国旗大概是打扫卫生的人升的,我说你们楼垃圾有人收吗?旁边那个男孩转头来说:"没有。"我愣了一下,接着对博纳说:"这几天的国旗是另外的人升的吧。"博纳说:"升国旗总比收垃圾要重要一点。"我点点头。
中午去食堂,看到洗衣小姐,忙碌着,红光满面,简直喜上眉梢。我不禁"唉呦"了一声。
到了垃圾一个星期没人收的时候,大家都怨声载道。我对毛豆说:"没准我们的啤酒瓶砸死人了。"


3

有一回在报栏边碰到汤汤一个人,他微笑说:"嗨。"--瞧他笑得多么友好啊。我也微笑说:"诶。"他说:"忙什么呢?"我说:"啥也不忙,你呢?"他说他也是。我说一块儿退学得了,"卖唱去啊。"话一出口我就很懊悔,我这是叫他跟我私奔,而他的招呼打得多友好啊,友好得就像一个待人接物方面还不赖的家伙刚跟我认识,我自觉失言,脸色都变了。他说:"最近写什么呢?"我说:"啥没写。"他这话问得和别人一个样,以前他断不会这么说。我早知道我跟汤汤的交情完了。他给了我他的新手机号码,我认真记下,却没打算打。然后就笑眯眯地再见了。我本要告诉他我感到大事不妙,灾难接二连三,还要说你要小心,但我没可能说。我没怎么颓唐,出人意表。
晚上我从学校外面回来,黑黢黢的凉棚下头坐着人,走过时听见博纳的声音,过去一看,是他和两个九九级导演系的女孩,一个喜欢郗闻,另一个郗闻正在打她的主意,叫荣逦。都是短发大眼,不知郗闻何以厚此薄彼。反正他也是以貌取人,之后总用很严重的口吻说,这段感情很凶狠,破坏力很强,对方非常之妖,起因经过结果就是他俩棋逢对手两虎相争两败俱伤。郗闻有过很多女朋友,都是大眼、瓜子脸、苗条,她们加在一起的那个模糊的影子才是郗闻追逐的,她们之和撼动了郗闻,但在逐个击破中他坚硬如铁石。我和荣逦说谢谢她来帮我们演戏,那是我和郗闻的拍摄作业,说的是无精打彩的一男一女无精打采地要做一个无精打采的拍摄作业结果还是没有完成的故事,剧本是我的,郗闻演那个无精打采的男的。荣逦这小丫头说很高兴呀。我不知道博纳怎么和九九导的人混这么熟,几乎全班都混上了。
还有天晚上我也是回来,又碰到博纳,在小卖部边上,这次是和管小关在一起,博纳问我上哪儿、正听的什么唱片,管小关旁边随便地站着,没说话,也不冷淡,说了几句我要上楼去,楼门口,汤汤叫我,看到汤汤我喜出望外。
汤汤说:"你有事么?"
我说:"没事。"
他说:"那去聊会儿。"
--汤汤回来了。那次和以后的很多次我都这么想。他站在黑色水管子边上,像另一根水管子,或它的阴影。楼底下有很多人,他们都在闲聊,有男生和女生,主持人班的几个,表演系的,博纳和管小关,还有喜欢郗闻的女孩,他们说着什么我一概听不见,只听到门房毛姐的小电视说雨这个星期就下完了,接着就信号被没了,我看到屏幕上一片黑白雪花,毛姐叫她丈夫来调,于是他把天线扳来扳去。汤汤穿着一件旧衣服,胸袋口伸出一根线头,一只灰螟从我们脸孔间飞过,我低声说:"好啊。"
走到男生楼出去的路口他突然微笑着说:"我想退学。"
我笑起来:"啊,退学好啊。"
他说:"好吗?"
我说:"我不知道。休学吧,休学好点。"
他说:"那我休啦。"
我嘻嘻笑着说:"你有毛病。"
他又笑啦,他说:"我已经休啦。"
我停了一步,但没能停下,汤汤没跟我玩儿呢,汤汤很严肃,他一直比大多数人要严肃得多。
我问他怎么打算,他说看吧,他能画画,也能给人设计,他"感到有点待不下去"。我恼火地说了一句:"我还待不下去呢--"我看见他看着我,继续说:"都跟你这样啊?"
他说:"不会的,哪能都我这样呢。"
我又想说话,一下没说出什么来,便一个劲地走。我有很多话要说,我酝酿着爆发的时刻,甚至想看看能不能挤出一点眼泪来,但是这些最终都失败了。我既发不出脾气,也做不到冷冰冰的,或表示我难受,我盘算预演了一百遍,到头来还是什么都不行,简直窝囊透顶。
我问:"女朋友呢?"
他说:"她没什么。"
我说:"汤汤。"我说:"你喜欢我么?"
他说:"喜欢。"
最后我又说:"别不上学。"
他笑笑。
这就完了,简洁而不明了。这之后,我常琢磨,汤汤到底有多喜欢我。


4

那个星期下完了雨,下个星期还会接着下,或再下个星期,说不准,反正在秋天没有雨是不可能的。
到十月下旬,我吃睡基本规律,起码没有给我带来什么特别大的困扰。
制作电视短片时我和郗闻、尤菅甚至还有宝姑娘(还有她!)分在胡道远(!)指导的那一组,实在没有比这更坏的搭配了。我们各自都得写个故事,本来商量好拍我的无精打采的搭档的,谁知胡道远突然说要拍郗闻的,郗闻这个混蛋写的故事还没结尾,有玄疑有激情戏最后还死了个人,我说这没法拍,这是大制作,最好送去哥伦比亚公司,可他们不管,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因为我当不了编剧,只能当导演。这个所谓的导演是个多么绝望的职务啊,除呕血外,还要着手把某人的烂故事写成分镜头剧本,能减的外景统统减光,减不了的尽量改,改在室内,改小规模,改成画外音,一边想着是不是能向大伙儿或是别的什么部门要一点儿钱,随时准备跟别人抢机器;好心的郗闻提出自己仍能出演男主角,因为我们的男主角总是一成不变地无精打采,我说你还得给我找女主角,要能看,要服服帖帖、随叫随到、吃苦耐劳、热爱艺术,他要求我说具体点,我说不能像我不能像尤菅更不能像宝姑娘,他这就明白了,说他愿意替我分担这事,我说好郗闻封你个剧务当吧,他拔腿就跑。尤菅揽下所有的后期活,别的一概不参与。宝姑娘负责摄像,其实我更欣赏她的剪辑,如果让我安排,就让尤菅当导演,拍我的剧本,郗闻摄像,宝姑娘做后期,可见胡道远很不了解情况,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的分工也十分明确、自私自利:我张罗事儿后把人召齐说上哪儿上哪儿,宝姑娘自个儿看机位看行不行,郗闻得在女主角上课时替她请假不高兴时哄她开心说服她启发她照管她和她商量着怎么演演到哪个份上,最后只管把拍完的一堆乱七八糟的素材带交给尤菅,她再交给她在东视机房的男朋友挑可以用的剪上,所有工作就完成了。拍摄一再延迟,别的组都忙活几星期了,我说要开机,一定要开。结果我带领大家只用两天拍完了所有戏,郗闻和荣逦已勾搭成奸,她的老师不会想到我这么神速,所以他还可以把她从课堂上领出来,去敦艺术、打架,干什么都行。宝姑娘交上了一个男朋友,可以去对一个男人撒娇。我则歇去。
吃过晚饭,有时是从下午,寝室里的女孩--这个或那个,明天是另两个--就到一个儿童网站去上班,干的就是一个晚上来回地粘贴复制,办公室里还有点男人,私底下能在网上闲聊,实际上没什么人管。我不去最大的原因是懒惰。我还得给编辑打电话,为的只是使书尽量变得跟原来相像,可如果遂了我意,我就是重复劳动,他们干的就是无用功,连我都知道这不好,他们不同意,我也没有力争。
我有时也会去长明教室,因为对长明教室还心存幻想,可是二年级的我们系的人在那儿抽烟,乌烟瘴气,叫我很反感。
期间我还在家拍了我一个人的五分钟音乐电视作业,拍了煤气灶、铜吊子、冰箱、冰箱里的蛋、镜子、楼梯、灯、马桶,家里有的都拍了,包括爬出泥绞扭在一起的两条蚯蚓、我的脚、手、肚子。我没有动机,因为借来的摄像机没有电池板,不能远离电源,于是拍的这些。
老清洁女工萍踪重现,看到她我失声惊叫了一声,她瞪了我一大眼。
十月中,我在北京的一个朋友,叫瑞可的,打电话我,说认识了汤汤,问我可认识,我说当然认识,比我跟你还好。他说汤汤在他们公司干上色的活儿,我问那是干什么,他说就是字面上说的。我向瑞克要汤汤现在的电话号码,他说他没电话。末了瑞克说他二十几号来上海出差,我说哦,--我记得他好像这么说过。


5

瑞可见面就给了我一小黄条,写着电话,我说:"你的?"他说:"汤汤的。"我就领瑞可坐在街边喝咖啡。面面相觑的挺没意思,我说:"人太少了不好玩,介绍你认识陈洛吧。"他说:"行啊。"我说:"毛豆想你了,说一会过来,我让她把陈洛带上。"瑞可听到毛豆来很高兴,瑞可和我、毛豆在夏天玩过几天,那还真是快活。他问:"小毛豆还好?"我说:"好得不得了。"等她们来时,我给汤汤打了个电话,没说上几句。
夜里的游戏也是为了陈洛和瑞可做的。在场的人有瑞可、陈洛、毛豆、博纳、季琪(坐了一会儿走了)和我,规则是一副牌各人抽一张,抽到最大的让最小的做件事。毛豆在暗草坪上演了一条精子游泳,这情景我一辈子忘不掉。我们已经很久没在草坪上玩了,草坪不远处、亮一些的地方还有些人,是九九导的。不一会儿他们过来了几个,一块儿抽牌。后来那边的人散了,其他人和我们在一起,管小关坐我边上。瑞可说走,我就起来把他送到校门口,我说问汤汤好。然后回了草坪。送走瑞可我就没什么事了,草坪可去可不去,既然不想就去睡觉,那么再去坐坐也没什么关系。八月以来就一直是这么个闲人,凡事都不怎么在意。诗人说,"八月逝去,山峦清晰,河水平滑起伏,此刻才见天空,天空高过往日"。
我坐在地上,草草抽牌、扔牌,偶尔离开位置依别人的指示去亲一个小男孩的脸(他文章写得不错),等再过会儿有人提议回去睡觉,大家响应,便起来拍拍屁股回去睡觉。我心不在焉笑着,看这秋天的校园,时过半夜,路灯苍白,繁华已逝,只有我们在此,片刻后也将散去。远远的路上有人走动,形单影只。我认出那竟是暌子,心头一酸。
暌子绕过大半个草坪,在两棵间距相比最大的紫杉中晃过,但未侧身进来,他没有消失在树后,而是到西边跨过矮冬青,走了过来。他是灰色的,此外同往常的他一无二致,他笑吟吟地同称呼他为师哥的点头问好,我也是其中之一。他从容而自然地走到我这边坐下--在我的右后方--除了有点摇晃,我甚至觉得这么摇晃并不太过分,如果不上舞台。只是先头所见的身影太落寞了些,好似孤魂野鬼。他穿旧深蓝色衬衫里面是件白短袖,我对这身衣服记得很牢,印象很好,因为它非常朴素,扣眼和袖口已经有泛白的毛边了。我说:"怎么不睡呀这么晚。"他秀气地笑笑说:"睡不着。"我半侧过身坐,听他讲,一面还没退出游戏。他先是说刚看的话剧《生死场》,说了些心得体会,然后又颇认真地说起布莱希特来。于是我也认真地同他讨论了一会儿。过去我们没有进行过类似的交谈,由于他很诚恳,我也不觉有何不可。我们和人坐在一起,他坐圈外边,我用一只手摸扑克,即兴说些看法--我对戏剧知之甚少,这是实情,也是我对戏剧最主要的感悟之一,其余见解皆出于此。我想他们大多数大概不知情,大概知道,或我们当他们不知道,我们先他们于此生活。只有毛豆促狭地在我抽到最小时让我亲吻暌子,我素来服输认罚、没脸没皮,唯独此事难以从命。暌子也说这不合适,他本人不在游戏内。别人并没有坚持要求,因为对我们没多少兴趣,以同管小关跳三分钟慢二代替了事。
三分钟内我手机响,但他们没让接,三分钟后正好管小关的手机也响了,他走开去听电话,我也回电给瑞可,他说到家了,问结束了没,我说还玩着。
再玩了会儿说睡觉了,大伙儿往宿舍晃荡,像一群剪纸水牛。暌子提议再去哪里坐坐吃点东西,年轻的孩子们并未听到,他也没多少指望他们会附和,我试着问毛豆:"去么?不太想睡。"我知道我还是不能单独同暌子相处。毛豆说:"饿倒是饿了。"我把目光投向陈洛,央求说:"去吧。"好心的洛答应了。
于是我们就溜达出校园--打建设起,后门的边门整晚都不上锁,只用把手伸出铁栏把插销拨上去,再不用翻墙了--外头总那么亮,高架夏天前就造好了,只有傻帽车需要那些灯,不然它们压根不知道往哪儿开,结果就会一头栽进希尔顿饭店或者华东医院里去。从高架下面穿过去之后,一切都变好了,路上非常非常安静,说真的我喜欢半夜游荡在外,路灯特别温存,整条街都是透明的桔红色,仿佛不过是余烬里的一星点桔红色光和热在人眼中宽慰的迷幻的放大,眼泪温暖,天气在凉,落叶像鸟一样在地上滚动。暌子走在一边唱《姐姐》,这歌本有多催人泪下。跛孩子,我的跛孩子。我掏出手机,拨通了汤汤的电话,独自往前走。
"没睡么?"他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在暗的房间坐了很久。
"没,"他说,"你在哪儿?"
"街上--饿了,去吃东西。你怎么还没睡?"
"你喝酒了?"不知他何以这么问。
"没啊,我说,瑞可回去啦,他好像觉得还不错。"
"什么还不错?"
"洛。"
"你喝酒了?你在哪儿呢?"
我说:"怎么啦?我没喝酒。"并停了一下回头看后面的他们。他们走过来,汤汤听到了暌子的声音。
"是谁?"他问。
我欢笑起来。
"是谁?"暌子笑着问。
"汤汤。"我笑着回答说。
"听我说汤汤,你应该去睡觉了,太晚了,要不你就回来。"
那头汤汤愠怒地沉默了片刻,"你该去睡觉才对。"
我说:"啊。"
他又说:“你有病啊。”
我说:“你才有病,我怎么你啦,我哪喝酒啦?——你和他说话么?”
暌子淡淡笑着,唱着歌。
"不了。"
我说:"那好吧。随你。"
汤汤说:"好吧。"
我说:"再见。"
他闷闷不乐地说:"再见。"
我们已经走到了愚园路上,静悄悄的愚园路,路口的茶餐厅开着,我们坐进去,只要了一壶茶和几个小包子之类的--胃口不好的广式早茶,早了几个小时。毛豆揣了牌,我们玩憋七。路上经过的崔师哥从大窗子看见了我们就进来了,看他精神还挺好,问他干嘛去了,他说干活呢,要了不少吃的。过了半夜能碰见个人还这么有生气、笑得轻轻松松、很吃得下东西且吃得从容、管买单,不能不为之感到愉快。崔某很有意思,样子讨人喜欢。前几天还听他们班的说他们临毕业那会儿,就在女生楼底下那儿坐着,每见一个出来,崔就大声感叹:"丑!真他妈丑啊!",可见他有时候(经常)很混蛋--常和九五级的人往来,并没觉得,原来他们已经毕业了;自个儿三年级了,还真算不过来。崔找了九九的一个小女孩(郗闻小说里"初恋情人"形象的原身),广告拍着电视剧演着钱挣着,听他说的数字都那么老大(我后来问陈洛崔某某那么能挣真的假的?陈洛说半真半假,跟你写小说一回事),这是一能人(我知道我没少被他嘲笑),很玲珑。他是我的师哥,大家应都以人见人爱的他为榜样,就混得不错,整体氛围也会愉快。我是由衷的。
早晨七点,我们走回学校,崔在校门口离开,暌子回宿舍睡觉,我们去上课。

下午回屋睡了一觉,傍晚起来,洗了个头,陈洛被瑞可约去吃晚饭,毛豆不知厮混何处,我一时半会想不出要干嘛,往楼下走,却也不知道去哪儿--也许逛个超市什么的,我想,却忘了有个网站的约了吃饭--我由那网站卖了套港版漫画给他,他倒没谋私,和别人一块儿竞的价,打那儿认识的。
走到草坪旁,管小关在那儿,叫了声:"师姐好。"
我笑笑。看到他那白鞋,忍不住停下来。"干嘛呢。"
他说:"没事,你上哪儿?"
我说:"没事。--刷鞋啦?"
他说:"就不兴人新买鞋。"
我说:"兴。新买的?"
他说:"啊。"
我说:"不错啊。"又说:"你头发留长过么?这么长--"我比了一下。
"没,热。"他说。
我说:"哦。我以为我见过你呢。你入校以前。"
他笑起来。
我说:"这话不像听起来那么土,真的,那天你穿跟这差不多一双鞋,比这脏点,灰颜色运动裤--你有灰的运动裤么?"
"有。"
"看。"
"我干嘛来着?还是长头发?"
"不能算长头发,比这长,还戴顶白帽子。我坐公汽上,你在边上,要是精神好我没准会搭讪。"
"倒是没白帽子我。就一顶红的,戴了八年。"
"我没说是你了。"
"没想到你还会跟人搭讪,会怎么说呀?"
"不知道。问去鲁迅故居是坐到底还是倒数第二站下。"
他说:"倒数第二站近点儿。"
我想是认错了,那天在草地上他一扭脸我就认错了。


6

博纳在学校外头租着个房子,临街二楼,一室户,骑车五分钟。我们都已经挣了钱,但还常常感到不充裕,房子是博纳和九九导的男生合租,具体是谁我不清楚,而且还换过,他们不爱住宿舍,他们一年学费交一万块,我们当初就不能不爱住就不住,虽说其实爱住。后来管小关住了那儿。据说男生楼要炸,人都要搬到挺远的一个地方去住,不知道真的假的,大家都不希望这样。
博纳是个好孩子,工作很努力,人生很积极,我亲眼所见他将自己的生活打理得有条不紊,一直都是一个向上的过程,心里赞赏他这种难得的机灵而踏实。郗闻干得也不坏,尽管他懒,眼高手低的毛病也不轻(这点我们多少都有)。说是说得颓废,但颓废是我们顾影自怜所强调的一部分,事实上那大约是我们所有人显出好势头的一个秋天,就跟好的秋天一样。我们不是发小儿,到头来比发小儿还亲近,与长得最厉害的这一段我们在一块儿有关,我们分头捣鼓事儿,可知道彼此什么时候怎么混的,那会儿我们在一块儿花钱,不住地发点什么愁,感到孤独,但毕竟还有对方。

管小关应该是从博纳那儿拿到的那本倒霉的书,从那里头看到了《光明村志考》。有天在会客室看到他,他突然问我:"哎武绛,小五是暌子?"我吓得跳起来:"不是啊,谁说的。小五是捏造的呀。"管小关说:"博纳说的,他说小五是暌子。"我说:"听他扯,他尽胡说。"这时很窘。被人知道怎么想的,就会很窘,可我还是忍不住要表达。这是我何以常废话连篇不知所云或者装疯卖傻的,说真的,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拿废话搪塞你们,那也搪塞我自个儿。说真的,我担忧的是,到我一生终结,我的心仍像一卷冲不出的底片,沉在封闭的黑暗里。

后来管小关和我一直是普通的朋友关系,走得不近。
他给博纳和我介绍了个广告公司做事,老实说我们在那个广告公司没干成一桩事,每天看很多杂志和录像。头头是个白头发的面善的中年男子,他开口以前我一直当是日本人,他态度很好,我一共没见过他几次,据说和几个日本电影导演私交甚好,跑了几个龙套玩。小一点的头头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女的,嗓音很坏,如同撕帛,瘦得像排骨,人挺好,爱不出声地笑,爱买宵夜,有时一买一桌,我跟博纳使劲吃也全吃不了,如果活没干完,就一起带回博纳他们房子去解决,她还爱跟我们谈创意,很没边,就像谈理想,谈恋爱,我们私底下认为她是一个共产主义者。生意总是黄掉,我们的工钱吃几顿馆子打几回的刚好差不多花干净,博纳还抱着一个希望就是也能去跑跑龙套,演那种黑社会的片子。
去博纳房子去多了,碰上管小关几回,一块吃了两三次盒饭。
我记得我们还是穷,还要买影碟买唱片什么的,还要穿新衣服。
毛豆天天一身黑不溜秋,穿着她那大鞋,像个小流氓一样晃过来晃过去,谁都认识。她会一拍大腿说:“我靠,什么叫‘还是穷’,我们从来就没不穷过。”“你说是么,绛绛。”过了四五年,她还这么说,我还是说是啊。


7

过了一阵子的一个晚上,已经过了半夜,我对付完一篇任务想拿给博纳让他到时帮我捎去省我自己跑一趟,我打电话给博纳,问他睡了没有,他说还在外面,就回去,让我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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