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散漫的欣赏家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阿飞姑娘发表时间:2006-10-29 14:15
何兆武:自由散漫的欣赏家


采写时间:2003年12月

物质贫乏,精神丰富

我是1921年出生的,随父亲来到了北京,在北京上小学、中学,一直到1937年。那时不满16周岁,在北京师范大学附中读书,那年夏天,卢沟桥事件爆发,北平沦陷。大批知识分子撤退回后方。秋天,我们回到了湖南老家。后来,上海沦陷,再后来,南京沦陷。我在长沙读南京中央大学的附中。长沙读了一年,日军打到了武汉,我跟着学校搬到了贵阳,1939年高中毕业,考入了西南联大。

我和西南联大有点特殊的关联。我的姐姐、姐夫、妹妹、妹夫,以及我和我的爱人都是西南联大的学生,甚至我比较熟悉的熟人,几十年来关系很好的,都是西南联大的同学。

抗日战争前,北大清华的学生都不到1000人。每年招生只有200多人,南开更少。三个学校加起来应该有2000多人。然而到联大读书的人,不到800人。有些因为家庭贫困,回家了,有些热情很高,直接参战去了。我在大学时,我的同学打了几年仗,觉得疲惫了,大概政治的腐败,也凸显了出来,他们就回到了学校复读。这部分学生有不少。他们相对我们这样的一直没有出过学校的人来说算是老字辈,叫“老清华”、“老北大”。

我们上学有“贷金”,即吃饭不要钱,住宿也不要钱。如果当时要收学费、膳费、住宿费的话,估计绝大学生都不能上学。昆明的气候太好了,什么衣服都可以胡乱拿来穿。如果在北京,冬天这么冷,一件破单衣肯定是扛不过去。生活太困苦了,就连男女恋爱似乎是一种奢侈。当时不要说我们这样普通学生,就连是很杰出的学生,譬如杨振宁,毕业了也要去做中学老师。

物质上很贫乏,精神上却很丰富,有许多良师益友,朝夕相处。新的书籍,除非是关于医学和天体的,也都不是很缺乏,特别是清华,抗战前已经在长沙建立了新校舍,因为知道要打仗了,许多书已经搬了过去。总有两三百种是国外的杂志,而且都是新的,因此对于外面的世界,并非完全隔膜。

炸不掉的生活的憧憬

工学院人多,和我们不在一起。剩下的是文、法、理,在新校舍。同学大家都没有家可回,同生死,共患难,就像兄弟一般。当时海路已经封锁了,中国只有一个出口是缅甸——越南的通路,从1940年夏天,到1941年秋天,日本飞机几乎每来炸昆明,通常是27架或者是36架,排成品字型,昆明天气好,你可以清晰地看到炸弹,好象一个个的水银球,从天而降,轰然炸开。我们也没有觉得害怕,至少没有泄气。后来美国航空志愿飞虎队来了,我记得有一次日军十架飞机升空,全部被“飞虎队”击落了。从那时候开始,轰炸就少了。

幸福的理由,就是要对前途怀着美好的希望。那个时候生活虽然困苦,可是回想起来,只觉得精神生活上是很愉快的。二十来岁的时候,很年轻,没有来由的,对于前途总有一种很朦胧的憧憬,觉得将来战后的世界是幸福美好的,所以生活的基调是美好的,虽然日本飞机每天来轰炸,却从来没有失败主义的情绪。


自由散漫的“欣赏家”

我们过去曾经是政治挂帅,大学是一个学术中心,不是一个政治斗争的中心,不能够夸大政治。联大也是派别斗争很厉害,左派、右派什么都有,但是还是秉承了蔡元培的传统,兼容并蓄。我们对探讨真理充满热情,但并不轻易相信什么就是真理。我记得同学和老师辩论,老师讲课也要经常问学生的意见如何。这样的情形在现在已是看不到了。

一年级的时候,我学的是机械。那时候,学习好一点的学生,大多会去读理工科。我后来为什么学历史,许多同学也问过。我说不上理由,是不是因为在北京长大,看到皇宫里的朱檐碧瓦的缘故。中国有句古话,发思古之幽情。还有打仗的时候,很关心人类的前途,对国家的兴亡很感兴趣,大概因此和历史结缘。

对我思想影响比较大的,一个是照片里的白俄。他十月革命后,教我们西洋古代史。其实他的课不是必修课,我为什么去上他的课呢,是因为他不会讲中文,用英文讲课,我们正好通过听课来学习专业英语。上他的课的人少,他经常议论历史兴衰,这些对我都有影响。

对我影响很大的还有张虚武先生。他的课我没有选,并不参加考试。他教“西方政治思想史”,第二年他教“近代启蒙思想”,他也不是全部讲,也是讲部分的人,如马克思等。我喜欢听的都不是正式选的课,反而是正式选的课,不喜欢就不去。姚从吾先生是北大历史系主任,后来到了中央大学,很是培养了一批人,我当时我听他的课就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一年都不去上课,也没有人管我,考试了就临时借同学的笔记来应付。

我们完全是自由散漫,全凭兴趣来听课,虽然不是中文系学生,我就去跑去听“中国小说史”,还有陈福田的“西洋小说史”,我们都是哪些好玩读什么。我们读文学批评,要读两个人的,一个是I.A 瑞查兹,一个是燕卜荪的。前者的《文学批评原理》,我们都读过。

老师们讲课也很自由。吴宓就讲他的人生哲学,也没有固定的教材。他是一个矛盾的人,当时穿着长衫,显得很古板,很守旧过时,可是在爱情上又很浪漫,又试图把人生和学问打成一片。我记得沈从文先生的课,字斟句酌的,讲得非常慢,如果记下来,就是一篇绝好的文章。过去《金瓶梅》是黄色的小说,可是他当时就很推崇它。

我变成了一个“欣赏家”,只觉得这些学习,都是赏心悦目的。西南联大七年,你说我学到什么,其实也没有好好学,只是广泛地接触了许多良师益友,似乎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旅行,对这个现实的世界,反而不那么适应。就像我一个同学说我好像不是来学习,而来享受似的。

“你到什么好地方去了?”

我今年82岁半,我的很多同学,很多也去世了。

我有一个同学叫王浩,他也是世界知名学者,现在去世了。他学数学的,但是他有一个哲学的脑子,有很精辟的见解。我经常与他有不同意见,就和他辩论。他有一个观点:你要是不懂科学的话,就不能够懂得哲学。还有就是,你要学文学的话,要有哲学的深度。

有一个同学叫林生,中国科学院的物理研究所的,他是搞核物理的。他给我讲的知识,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这样不会有狭隘的观点,有很多东西我们是不知道的,但我们会去尊重这些,而不是排斥。

还有一个同学顾寿观,后来留法了,回国后在商务印书馆。他学哲学,但是不懂科学。后来他的神经病发展得很厉害。我也不知道这是先天的,还是学哲学的。好像哲学系神经病的人比较多似的。

有一个同学叫陈良璧,经济系的,那时候,没有几个人懂得马克思呢。在高中他就讲马克思,到了大学还讲马克思。我印象很深,我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他和另外一个同学高谈阔论:将来、中国青年、左边、右边等等特别响亮的字眼。三年级的时候,他回绥远老家,取道西安。他家很有钱,但我也不清楚,因为我们并不关心家庭成分。他既然可以坐飞机去西安,一定很有背景。他一到西安就被抓起来,坐牢了一年。他家里比较有势力,就被放了回来,回到西南联大,就比我低了一届。看到他我就问,你到什么好地方去了?他就摇头,你知道戴笠是谁吗?他是中国的希特勒!

他后来去了剑桥,后来回到北大,回国当了北大经济系的系主任。后来评职称,只给了一个讲师。他很不高兴,他那么早就讲马克思,还坐过国民党的牢。他就离职了,这样没有房子,也没有经济来源,很狼狈,只好回到了老家内蒙古,后来去世了。这是旧知识分子的典型经历。

汪曾祺曾经是我的同宿舍的,后来他也成为一个作家了。样板戏也是他编的。有一次美国同学回来聚会,他也在,他说样板戏最后都是他加工的。那我说那你对京剧一定很内行了。他说他不懂京戏,不过没有关系。

我觉得一个人写东西,应该把一个人的精神,一个时代的面貌,勾勒出来。可是这样很难的,因为不要说是了解别人,哪怕是了解众所周知的人,抑或自己去试图了解自己,都很困难。所以去真正了解人和历史,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是一件没有穷尽的事情。


采访手记

我听说前几年的时候,某个杂志上提到何兆武先生的逸事,说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和《史学理论》杂志社联合,要召开他80寿辰的纪念会,只是因为他坚持谢绝,才改为理论的研讨,可是会议的当天,他却突然“失踪”。我猜想像先生这样著作等身的人,必然性情清高,旁人侧目,所以我到清华园他家里拜访的时候,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会不会遇上的是一个性格古怪的老头儿呢。

然而何老不但不古怪,还很谦逊、和蔼。他拿出一张过去的西南联大同学的合影,逐个逐个地说出他们的名字,记忆力之好,令人惊叹。

对于过去和现在,他极少有臧否。他总觉得自己做的,懂的事情,都不够多。他讲过去的人,反复地讲,说他们那时候的人,太爱做梦,都不够现实。他讲啊讲,一直带着微笑,脸上泛着柔和的淡淡光辉,眼睛望着远处,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隧道,无视光阴的阻挠,他又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一个做梦的年代,看到了那个英俊的小小少年。

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清华园里的一所仄仄的旧房子里,光线不足,还有些寒冷,电暖气静静地吹着热风。我见得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在屋外徐徐地走着,神情有些木讷地望进来。先生说,那是她老伴儿,是联大外语系的同学。他因为她的名字叫“美英”,戏称她是“帝国主义”。他说她现在老了,已经记不得许多事情。

告别的时候,向先生深深地鞠了个躬,请他留步。不知道傍晚的阳光射入老人的窗子时,会不会有些寂寞呢?

记者:吴虹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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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阿飞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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