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情歌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聊胜于无聊发表时间:2008-03-05 11:15
一切都令人猝不及防,就发生了。
尊者透过半敞的门扉,能够看见门外来回走动的蒙古士兵,他们小心翼翼巡视着房屋四周,生怕弄出半点动静,似乎凝重的空气,随时会让人大难临头。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哪怕一根针到到地上都能让人心惊的寂静,偏偏让尊者想起自已坐床的大喜日子,大概是因为同样紧张的气氛,让他想起自已忐忑不安、在老经师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法王宝座的那个瞬间,那一年,离他15岁生日还有些日子。但那种印象却一直留在了脑海里。
有那么一刻,他回头朝大殿里看了一眼,就一眼,仿佛空气在火焰中燃烧,伴随着低沉的诵经声,令人窒息的感受漫延至全身的每一个地方。大殿里所有的人都低垂着头,没有人注意到尊者脸色的变化,他觉得自已就象置身于一只被人扎破、即将沉没的牛皮伐子,一点点沉沦下去,脑海里闪过一道柔和的白光,然后一片空白。只有年纪老迈的经师,忽然觉到了手中的份量,并且惊讶地发现,尊者完全瘫在了他的肩上。此刻,尊者忽然想起了这个似乎早已过去的瞬间,忽然回忆起,当那道白色的光芒从脑海中闪过,他并没有失去知觉,相反,一片熠熠闪烁的金色光芒突然笼罩了整个世界。那是怎样的一片金色世界啊,他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它们,但他知道,那一刻,全身的每一处毛孔都已张开,变成了无数的眼睛,在金色的世界中贪婪地察看着,象是在找寻什么秘密。
推开的房门中断了尊者的思绪。近侍旦巴格郎端着放有热茶和食物的盘子、蹑手蹑脚走了进来,绛红色的袈裟带进来一股凉风。一股酥油的淡香在房间里弥漫,这让尊者想起御厨次仁旺堆,自从尊者有一次同次仁旺堆谈起打茶过程中可以放入少量的玫瑰花瓣,宫里的酥油茶从此就多了一种淡淡的玫瑰花香。尊者能够感受到肠胃的嚅动,差不多两天没有进食的肠胃,此刻涌动着一股气流,但随即就被尊者的意念压制住了。
晚膳还是少量干肉和一小碗合了酥油的糌粑,唯一与往常不同的是,他注意到盘子里有一块散发热气的烤肉,不用看他就知道,那是南方森林里才有的野生乳猪肉,也是尊者少年时代最钟情的美味。看得出来,汗王用心良苦。尊者这样想着,坐起身子,不等次仁旺堆放下托盘,就冲他摆了摆手。
“拿下去吧,”尊者说。
“佛主啊,”次仁旺堆话未说完,已是哽咽不已。
“拿下去吧。”尊者伸出手,在旦巴格郎头顶轻轻地抚过。

德吉丹厦摇弋的长明灯下,尊者似乎入定,可以听得见山下雪村远来的狗吠声。经历了那么多日伏夜出的日子之后,此刻的寂静让他有些不习惯,幽暗的大堂里的每一点动静,都声声入耳。一群老鼠溜到了佛翕上,吱吱的争抢着桌上的酥油供品。这让他再一次想起近侍拉旺。长久以来,与老鼠的对抗战几乎是拉旺每天的功课,他总是挥舞着一把扫帚,从供堂到大殿的每一个墙角,不遗余力地追打着,虽然每次都毫无结果,但他乐此不疲。
“拉旺,你要犯戒了。”有一次尊者警告他,“你真要打死了它,你可就犯戒了。”
“要是再不打死它们,我一样要犯戒,我要疯了,”拉旺说,“尊者,咕叽了,求你了。”
尊者仿佛又一次看到了拉旺顽皮的神情。他甚至分不清是因为他顽皮,自已才会纵容他的怪癖,还是因为接受了他的怪癖,才会纵容他的顽皮。一切似乎都是顺理成章的,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起,拉旺就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就象必定要面对的许多事情一样。尊者想起自已最后一天离开浪卡子寺前往五世班禅大师的驻锡地去受沙弥戒,这位一直陪着自已的小扎巴,竟然完全不顾寺院的礼仪,哭着喊着要跟尊者一起走。在尊者的请求下,拉旺终于如愿以偿,成了他的贴身近侍。谁也没有想到,如此悖于常规的事情,前来迎接尊者的藏王桑结嘉措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就点头了。为此,尊者不仅喜出望外,而且一直心怀感激。他怎么也无法想像,同样是这位藏王,竟然会夺去了拉旺的生命,下令处死了他,而这一次,却根本就不顾及尊者的感受了。
想到这儿,尊者长长的叹了口气,头脑里倏然旋起一阵六字真言的声音,“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在这延绵不绝的转经声中,近侍拉旺的样子终于渐行渐远,逐渐模糊起来。

第三天的傍晚接近用膳时,摄政王拉藏汗终于出现在尊者面前,并且带来一份刚刚收到的康熙手谕。拉藏汗把那份手谕攥在手心里,紧紧攥着,好象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脱手而出。事实上,拉藏汗在心里早已把手谕反反复复读了无数遍,直到每一个字不经思索就能跳到眼前,他才下定决心来见尊者。无论怎么说,该面对的事情终归是要面对的。
此刻他站在尊者面前,尽管手里攥着期盼已久的手谕,却又象个做了亏心事的孩子,突然不知从何说起了。
“您来了?”尊者招呼他落座。
“真是对不住啦!”拉藏汗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他装着不经意的瞅了尊者一眼,心里暗暗称奇。经历了三天的绝食,眼前的尊者虽然看上去稍显虚弱,但拉藏汗还是无法摆脱那种面对神佛时才有的、油然而生的崇敬之情。如同一位荒原上的迷路人,突然看到了海市蜃楼。
“他从南方的高山上下来,
从远古时代南方的高山上,
走进部落。
人们问他从哪里来,
他手指头顶,
但话语只是音响,
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语言。
人们相信,
他来自天上,
从天上来做他们的国王。
人们把他扛在肩上,
称他为了聂赤赞普。”
这是他读藏地历史时读到的最喜欢的一段诗歌。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尊者的时候,也象此刻一样,心里默念着这首诗,仿佛尊者就是那位远古时代的聂赤赞普,那种面对先哲时的神圣感顿时令他如触雷电。
他甚至有种时空倒错的感受,五年前的那天下午,当他第一次面对尊者时,尊者用他宽大的手掌抚过他的头顶之后,刻意在他肩上停顿下来。他知道,那是尊者在为他刚刚过世的父亲祈福,那时候,他觉得自已象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突然回到母亲的怀抱,如沐春风。从前他一直不愿相信,那些年轻的灵童究竟有何种魅力可以令到众生颠倒,但是五年前的那个下午,他好象一下就象理解那首他喜欢的诗歌一样,找到了缘由,人们相信,相信,相信他,相信奇迹,奇迹就会降临,人们相信他是救世的怙主,他就是怙主。没有人知道,这对他有多么重要。那天下午之后,他专程赶到了日喀则,求班禅大师为他授予了居士戒。从那一天起,他觉得自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四处迁徒的部落首领,他决定,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定居下来。年轻时的大部分时间,拉藏汗都是在迁徒中度过的。最初,因为与父亲不和,他回到了曾祖父留在青海的祖居地。那地方临近青海、西藏、甘肃与四川的交接地,正是从那里,曾祖父留下的和硕特蒙古各部,成了各个汗国的主人。这使位于其中的博罗崇科克祖居地看上去象一块世外桃源,远离纷争,但也无所作为。在祖居地上慵懒的时光中,拉藏汗一面整饬自已的部落,一面反思着前因后果,他与父亲之间的争执,他不安份的血管里流动的一腔热血,令他觉得,作为固实汗的嫡系长房子孙,本当将西藏完全控制在自已的手中,然而,他一直认为,父亲被拉萨温馨的气息掏空了蒙古人天性的尊贵,他一直无法理解,为何一支镇守拉萨的蒙古军队,最终却要仰视格鲁派的鼻息,想当年,如果没有曾祖父出兵帮助五世达赖,谁又能说得清,今天的甘丹颇章谁主沉浮?他觉得自已就象一桶发酝酿已久的酒,积聚的泡沫,扰得他日夜不得安宁。有一阵子,他每天把自已关在毡房里,在确保没有任何人打扰的情形下,一遍遍地读着西藏前辈们的著作。那些书,是他最后一次离开拉萨时,从摄政王府里带走的唯一的东西。然而,没过多久,这种闭关式的阅读就让他感到厌烦了。他觉得,这些充斥着大量佛教词汇的著作,不仅没有为他了解黑头藏人提供帮助,反倒象一剂剂泻药,一点点的消磨着他的耐心。直到有一天,一件看似寻常的小事,又为他几乎熄灭的欲望再次点燃了希望之火。紧随其后发生的另一件大事,却让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重返拉萨之路。

在拉藏汗的部落里,有一对年轻的兄弟娶了同一个老婆,按习俗,兄弟俩轮流行房事,轮到谁,谁就会把自已的靴子挂在老婆的帐外。兄弟俩本来一直相安无事,可不知道为什么,老婆似乎与年轻一岁的弟弟产生了特殊的感情,连续一个月,每当哥哥欲火中烧要行房事,却发现老婆不是拒绝,就是帐外早已挂上了弟弟的靴子。为此,兄弟俩终于爆发了一场激斗,任何人都阻拦不住,眼看一场灾难在即,没想到这事被一位游方僧人碰到了,谁也不知道那位游方僧人跟兄弟俩说了什么,转眼之间,一场风波消弥于无形。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汗王,拉藏汗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但不久发生的事情,又让他想起这件事来。
此时,一位康熙皇帝的特使,理蕃院的建良大学士,正在青海各王公台吉们之间活动。出于礼节,建良在会见了青海王扎西巴图鲁以及喇嘛商南多尔吉之后,访问了祖居地博罗崇科克。接到建良来访的消息,拉藏汗请军中的班智达进行了占卜。同样是这位班智达,曾经为他做出过离开拉萨的预言。占卜在博罗崇科克的卡诺尔湖边进行。由于事关重大,班智达建议,必须作一次特殊的法事,才能得到指引。一声海螺吹出的呜鸣在卡诺尔湖面响起,一身法衣的班智达起先在湖边入定,嘴里念诵着含糊不清的咒语,没过多久,他就全身痉孪,身体如同一面飞速抖动的筛子,突然,令人震憾的事情发生了。班智达用一把锋利的腰刀剖开了自已的肚子,鲜血顿时汩汩而出。随后,更出人意料的是,班智达从自已的腹腔中,掏出一堆血淋淋的器官,挥手抛向了湖面,人们只觉得眼前一片鲜红突然遮天蔽日,巨大的湖面上,出现了令人无法置信的景象。事后,人们一直对这一天的法事津津乐道,在那里,有人看到了自已去世多年的亲人;也有人看到了自已从未去过的异国他乡,那对曾经为老婆的事争执不已的兄弟,则异口同声的说他们看到了自已的老婆骑在一头雄壮的白色大象上,俨然一位尊贵的公主出巡。只有拉藏汗,没有对任何人说出自已看到的一切。在这次法事之后,他下令整个部落,以最隆重的礼仪迎接皇帝使臣的到来,任何人如有怠慢,必将严处。
一切如他所料。神情肃穆的拉藏汗很久以后想道,自已虽然看到了事情的结局,却并没有想到真实发生的一切,还是超出了班智达的预言,他看到自已的护法本尊,化身下界成了皇帝的特使,并且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的方向。他还看到,在一大片绛红色的袈裟中,所有的黑头藏人向他俯首称臣。正是在那一刻,他已经知道,重返拉萨,是他的宿命。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之际,尊者的一切却扰乱了这一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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