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祭
(一)
“赵家生了。”他爹弯下腰去通火。铁钩插进红红的碳中撕开一条缝隙,风
灌进去火苗便蹿起来舔着锅底。熊熊的火光一亮,屋子里似乎温暖起来。娘拉着
栓子的手紧了紧没有接话。
“没粮食,贡了。”他爹回过头来望着娘等着她回答。
泪水顺着娘的眼角滑下来:“没办法了么?”
“第四年闹灾了。”他爹低下头去继续通火,凛冽的风顺着泥墙的裂缝吹进
屋子里将火光带来的恍惚压下去,屋子里又冻得像冰窖一般。“还剩下一担米,
勉强能捱到二月。”
“没别的办法了么?!”娘的声音高起来,红肿的双眼愤怒地望着他爹的背
影。栓子爹宽厚的肩随着吼声呼拉一下塌下去,弯曲的膝盖一软乒地跪到地下:
“咱家算不错的了。挺了四年。整个村儿里就咱家没贡孩子。”他捂住脸呜呜地
哭起来,“荒怒,荒怒了,又不是我的错。”娘跟着哭起来,栓子慢慢地松开握
着娘的手小声地说:“我去吧。”
爹和娘都停住了哭垂着头不作声。栓子头上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两个哥哥
害病早死了。剩下二哥16岁已经能帮家里的忙,姐15了,明年就可以出嫁。栓子
今年12岁,正可以贡出去做奴。两个妹妹还小,除了贡给荒神没人要的。家里没
了粮食他是第一个要贡出去的,说不说到没什么要紧,只是给父母一个开口的机
会让他们好过些。哥哥一把护住他:“我去!”栓子推开他的手望着母亲,母亲
又哭起来。爹慢慢地放下通火的钩子站起身来:“走吧。”看起来他是打算好的。
栓子望着爹宽厚的背影,那宽宽的肩支撑着整个家庭。荒神怒了,神罚,是人所
不能抵抗的。栓子跟着爹走出屋子,娘甚至没有叫他一声。或者一个孩子离开,
或者全家饿死,没什么可选择的。
太阳很足,明媚的阳光从天上照下来将地上皑皑的白雪映得刺眼。栓子下意
识地用手臂遮住眼睛,他自幼不能看雪,这也许是他被贡的第二个原因。栓子拿
出乌玻璃挡住眼睛跟在爹的后面向县城的方向走。前面是赵家送贡的队伍,新出
生的孩子赤裸地暴露在门板上抽搐着,细嫩的皮肤冻成了青色,看样子走不到荒
庙就没气了。栓子想起四年前的时光,那时候村里人生了孩子都杀猪宰羊地庆贺,
无论多冷的天都是暖洋洋的气氛。小妹就是那时候出生的,全村最后一个、最小
一个活下来的孩子。第一年尧河决口冲垮了所有的庄稼,第二年大旱。第三年眼
看着青青的麦苗从地里长起来,天边却飞来黑压压一群蝗虫落在田里吱嘎嘎地啃。
今年春天是暗月回光,天上乌朦朦的暗月突然变得同明月一般的亮,只一瞬间,
幼小的树、木、花、草;鸟、兽、虫、蚁,所有暴露在外面的全死掉了。这四年
里,饿死的、病死的、瘟死的还有遭流民草寇抢劫杀掉的农户尸体填满了垄沟。
活下来的人尽最后的努力等待明年春天的到来,他们一边憧憬着青青的麦穗从肥
沃的土地中长出来,一边将家里软弱的孩子、残弱的长者、瘫痪的病人贡掉,希
望能熬过严酷的冬天,希望能挨到春天发芽的时节。
“哼。”门板上的孩子哼了一声。声音低得如同粘鞋踩进雪里轻微的摩擦声。
但栓子听到了。他抬起头,看着那个孩子青紫色的肩抽动一下便永远地沉寂。他
黑黝黝的眼中流露出兴奋的光芒:死了。人死了!四年里他看着同村的人一个又
一个地倒下去,终于轮到自己。行走的路上又能看到一条生命先自己而去,栓子
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村子里剩下来的都是能耕种的壮丁或者是到了夏天可以卖给
扬州商行的女人,没用的人当中他是最后一个。
“他死了。”栓子快走两步跟上父亲。
“贡了。”父亲纠正他,“今年贡了这么多孩子,荒神一定会满足的。明年
一定会有好收成。”
栓子不想听这些话,村子里是否会好起来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做奴是
贡给谁呀?”
“有粮食的人。”父亲低下头抚摸栓子的脑袋,“城里有粮食的人。在人家
里好好干活,听主人的话,别犯错误被处死了。明年秋天麦子收了就把你赎回来。”
明年秋天麦子收了、、、、、、。这句话栓子已经听了四年,十几个孩子怀
着这样的憧憬被冻死、饿死或者送到山里给野兽吃掉,他已经不再憧憬金色的麦
穗沉甸甸地压弯梗的丰收景象。贡神的队伍离开官道向南折去。灰色的荒神庙矗
立在皑皑的白雪中显得有些阴暗。栓子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看脚下的路,深一脚
浅一脚地跟着父亲走下去。
兖城的城门大开着。号称能跑四辆马车的城门冷冷清清地敞开只站着两个守
门的护卫。栓子跟着父亲走进城里,道两边低矮的砖瓦房紧闭着院墙,干枯的老
树落光叶子凄凉地撑着秃秃的枝。除了头上偶尔飞过两只乌鸦,繁华的兖城死一
样的宁静。父亲低着头转过几个街角领着栓子来到一家高门宅院的前面。看着父
亲快捷的脚步知道他是事先探过路的,栓子觉得心有些凉便用手扯着破布衣裳希
望能让自己暖一些。推开院门,院子里排着一支三五十人的队伍吓了栓子一跳。
队伍都是大人领着孩子,黑压压的人头愁苦的脸,大群人不出个动静,如同送葬
的队伍。父亲领着他在队伍的尾端站下。栓子探出头向队伍的最前头张望。前面
是一个亮漆的文书案,案后面摆着舒服的太师椅,椅子上坐着一个管帐拿着一个
纸薄登记。管帐三十几岁的年纪,带着一个瓜皮帽,留着七根朝上八根朝下的抹
油胡。他也正一抬头看到了栓子,于是便压低声音跟身边的庄丁说了两句。庄丁
大踏步地走过来当胸揪住父亲的衣领向外便扯:“滚出去!”
父亲慌张地挣扎着:“我是来贡的!我是来贡的!不要钱!”
“不要钱怎么了?”庄丁猛推了父亲一把把他推个趔趄,“这里哪一个敢要
钱?巧手院肯收这孩子,就是给他一条生路。每天有香喷喷的棒米面饼子,脆生
生的咸萝卜条子,连大人都吃不上。你这个孩子眼睛上带着乌玻璃,想送给谁家
当病大爷养起来呀?滚!”
他爹忙争辩:“这孩子是眼睛太尖了,不能长时间看雪,他没病。”
“不能长时间看雪?”庄丁哈哈地笑起来,“那在雪地里劈柴喂马担水扫地
的活,谁来干?领他的主人来干?谁伺候谁呀?滚!”庄丁懒得再说,干脆用脚
踢起来。爹一边用手护住栓子一边抽出腰间的烟袋锅来:“我,我附送烟袋,铜
的!”他把烟袋举得高高的大声地叫,“给孩子找个好人家吧,求求你们了。明
年收了麦子我就来赎他呀!”
队伍骚动起来,两个领着孩子的母亲哭出了声,父亲们强忍住泪挡住孩子们
的眼睛。孩子们则惊恐地揪住父母的手惊恐地战栗着。师爷叫住庄丁亲自走过来
低声地劝说:“老乡,这是朝廷失了道,荒神愤怒来的。不换皇帝灾难是停不下
来的。明年秋天连你一起饿死了,还拿什么来赎孩子?”
父亲慢慢地把举在空中的烟斗落下来:“救、救救孩子吧,求您了。”
“每天送到这里来的孩子有五、六十,来领孩子的不过五、六人而已。我们
能收多少?后院子里塞得满满的,没有人要。你知道多一口能把全家饿死,少一
口能把全家救活。可你这一口送到我这儿,我这里一院子的人也能饿死。”师爷
见父亲的头低下去便站直了身体向着院子里的人大声地吆喝,“这是闹灾,是天
怒。人命比纸还薄。意思就是宁肯死一个人,也不能浪费一张纸!掂量着自己的
孩子有病的,长相歪瓜裂枣的,趁早领出去。要是跟庄丁撕扯起来受了伤,可只
有等死的份了。家里还有人要活,还在等你们。不要徒增烦恼乱起争执。向东走
两条街还有一个圈,去的人家门槛低,收得多一些。还有些勉强能分一口粮出来
的人家白领孩子的,给口饭总比饿死强。想在这儿找出路的,不是白皮水嫩、精
灵八怪的,门儿都没有!别浪费我的时间,滚!”爹仓惶地拉起栓子的手跌跌撞
撞地跑出门去。
绕过街角,爹松开拉着栓子的手抬起头来看一眼天,天上的太阳亮亮的、冷
冷的、无情地将皑皑的雪映得晃眼。栓子默默地取下乌玻璃丢在地上,刺眼的白
色照得有些头痛,但他还是抬起头来给爹做个笑脸。
“要多少钱?”一个披着白色风雪袍的人悄没声息地站在父子俩的面前。他
用一幅宽大的白布遮住了下巴,整张脸只漏出两个黄褐色的眼珠。
“不、不要钱。”
陌生人望着栓子爹的脸点了点头:“那我就领走了。”
栓子爹有些不知所措,迟疑着不知道孩子是不是就这样没有了。他张开冻硬
的手掌试图抚摸栓子的面庞,栓子向前踏出一步走到陌生人背后避开了父亲的手。
父亲惶惑地缩回手掌:“明年秋天收成好了、、、、、、。”
陌生人挥手打断他:“我姓黄,到黄家大院来赎就好了。”
“喂!”爹试图叫住栓子再看他一眼。黄先生却拉着栓子的手迅速地转过几
排房屋消失掉。
转过两条街,黄先生从包裹里扯出另一件风雪衣赖披在栓子的肩上挡住他的
破衣烂衫,然后他提着栓子的胳膊向上一拎送到肩膀上便在雪地上跑起来。他的
步伐很轻,扛着个人都落不下半颗脚印。栓子被雪晃得头痛,便闭上眼任由明亮
的阳光穿过眼皮照满眼的红。黄先生跑起来,瑟缩的冷风吹在栓子的脸上不一会
儿就冻僵了没有知觉。栓子揪着衣领去挡脸,身子晃一下险些从黄先生的肩膀上
跌下去。栓子吓得捉住黄先生的肩膀稳住了身子,张开眼一看却是到了贞祠。贞
家曾经是兖城的大户,后来不知为什么搬走了,家祠也跟着荒废。栓子常跟着二
哥来捉鸟,晚上回不去就在供桌上滚一宿,对这里原是熟悉得紧,这时却有些认
不出来。
原本残破的门脸上铺着杏黄色的绸,折断的立柱绑着亮晶晶的戟,院子中央
的荒神牌位扫得干干净净,堆在石案上的死孩子也都搬走了。一个穿着鹅黄色丝
袄的漂亮女人迎出来,袄上的丝柔和光亮,只有锦霞楼的姑娘才穿得起。黄先生
在院子里不稍停留,趁着女人挑门帘的缝隙闪进身去把栓子放在地下:“搞到了。”
女人也不多话,拉着栓子来到热气腾腾的澡盆边给他脱衣裳。澡盆里的水绿油油
的美,水面上浮着碎碎的桃花。栓子望着水出神,水里透出的香气薰着他的鼻子,
薰得他醉。黄先生拾起栓子的破衣衫丢进屋子中央的火炉里,炉中的火霍地明亮,
把栓子几年没洗的臭气薰满屋子。女人边皱起眉来边把赤条条的栓子塞进水里:
“先泡一下。”她的声音轻柔,轻柔地搔着栓子的耳让他听话地蹲下去浸透了全
身。女人转过身来从描金的箱子里取出大大小小的几个香炉在屋子里摆下去,然
后拿一条雪白的毛巾为栓子一寸一寸地搓。看着黑黢黢的泥落在她雪白的手上,
栓子红着脸不吭声。
“像么?”黄先生靠在门坎上,似乎在专心地凝视着她给栓子洗澡,又似乎
一个人发呆。
女人没有回答。她扶着栓子的手让他站出来,用一方厚厚的大被从上到下裹
紧了送到床上。倒空了盆把冷水冲进去,拿出一颗火红的珠子放进水里,过不多
时腾腾的热气便薰上来。她倒些玉露在水里拌匀了,再撒下桃花瓣,把栓子重新
泡进水里去。这一次栓子感觉到水暖暖的、润润的、浸泡着皮肤腠理让他轻松。
“不太像,是吧?”虽然知道她不会回答,黄先生还是又问了一句。她果然
没有回答。他站直身体迈步走进雪地里。松松软软的雪下了一夜,荒废的祭祠里
看不到一个脚印。黄先生忍不住回头看看堆在屋里地下的箱子,若有所思地停在
院子里静静地不再说话。
直换到第五盆水,栓子的身上才散出些香气来。她把鼻子凑在上面仔细地闻
过,才动手为他着衣。栓子被她弄得痒,想躲开却又舍不得那些又长又黑、又香
又浓的发扫过脸庞的滋味,便忍住笑强挺着。女人抬起乌黑明亮的眼望着他笑了,
绛紫色的红唇半开、温玉般的牙齿亮亮的,美得天仙一般。栓子呆呆地坐着,望
着她用洁白细嫩的手指为自己系领上的扣子:“明年的收成会好么?”
女人怔了怔:“也许吧?”她用一件金黄色华丽的长袍套在栓子的身上,袍
上用亮蚕丝绣着两条绿色的龙在洁白的云间张扬地飞舞。打一条紫色的銮带,在
带子上系一块温润的玉,玉的光华朦胧照亮銮带上的银线金丝。
“汪伯伯说七岁以下的男童才好用。”栓子憋着嘴,脸涨得通红。他知道怕
死的汉子招人耻笑,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但想到那婴儿的模样,他打了个哆嗦:
“我今年已经十二了。家里吃的少、长得小、、、、、、。”
女人笑着捂他的嘴:“不是做贡品。”她的手贴在栓子的唇上,柔软且温暖,
“是要你做我的儿子。”
栓子痴痴地望着她,如同沉浸在梦里:“你是神仙么?”
女人笑起来:“你怎么知道?”
“黄大爷踩在雪里没有脚印。只有神仙才不留脚印的。”
“不错。”女人边张大清澈的眸温柔地望着他的眼边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湛蓝
色的玉匣打开取出一粒小小的丸药给栓子看:“这是千年人参熬制的仙丹,吃一
粒终生不饿。”说着话她把丹药塞进栓子的嘴里,“嚼碎了咽下去。”
药丸散放着清凉的香,香气扩散在栓子的嘴里使他相信自己将永不再饥饿。
女人送给他一杯水,盯住他的喉头看着他下咽,然后,栓子的视觉恍惚便倒进柔
软的鹅绒被里沉沉地睡去。睡梦中他跟在妈妈的身边在云海中飘摇。
(二)
隆隆的战鼓声把他从梦中唤醒,揉着眼睛爬起来已经是掌灯时分。四下里黑
区区的,没有蜡烛没有光。栓子摸索着下地推开门,深蓝色的天空中悬挂着金色
的明月和污浊的暗月,将地下的雪照一片蔚蓝。没有风,杂乱的脚步声从山脚下
传来,墙外的雪被踩成一片吱咯咯的叫声。栓子的心中有些怕,用手捋着门向后
退。一道火光却透过门传进来。栓子停住脚步,看着黄先生推开门和女人一道陪
着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男孩走进来。男孩穿着一身金色的长袍,袍上绣着两条
龙,腰间缠着紫色的丝带。栓子诧异地摸一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还在,衣服上的
龙、丝绦上的玉佩还在。火光靠近了,那个孩子也靠近了。栓子惊奇地长大嘴巴
似乎在看着一个虚幻的影子飘向自己,又似乎看着虚幻的自己向影子飘。影子擦
过栓子的鬓边带起一股轻柔的风、风中夹杂着淡淡的桃香。黄先生跟着影子擦过
去,足不停步地跨过床,掀开后墙上的窗顺着窗翻出去、再翻过后面的墙。女人
伸手挽住栓子的肩膀把他的脸转向前院,无数只火把骤然间冲开院门,黑压压的
人群涌进来呼啦啦跪满了一地:“臣等救驾来迟!望乞恕罪!”
栓子惶惑地张开嘴,纤细的声音却咔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他惊恐地拉住女人
的手惊恐地望着她想找一个答案,她却矗立在那里冷着脸对着人群傲然挺立。栓
子拼命地摇晃她的手,拼命地指着自己的喉咙。女人霍地转过脸,黑亮的眸闪过
靓丽的光如同空中划过的闪电撕开了栓子的心房。栓子仓惶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心
口试图去压抑那撕裂般的痛苦,女人把冰冷的手指插入他的后颈,迫使他挺胸抬
头。“免。”她替他回答,“望众卿拼死为国,平定叛乱!”
“披肝沥胆,在所不辞!”跪在地下的人群汹涌地咆哮着,轰鸣的声音如摇
动的浪泼在栓子的脸上,他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贞妃,皇上可有不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抬起脸来发问。
“燕候不用惊慌,从京城一路奔波至此,皇上疲劳了。”贞妃把脸转向跪伏
在后面的一位女将问道,“泉督卫,这里细心人不多,烦劳你帮我照顾一下皇上
好么?”
泉水怔了怔:“臣行伍出身,医石调理均不在行……。”
“非常时期公主就不要推辞了。”燕候在一旁劝说,“圣上的身体最重要的。”
“是。”泉水从地下站起身向前面走。
一位白甲士官抬起头来:“臣是印池派术士,医石法术略知一二,敢请面圣。”
燕候点头:“小心伺候,不要轻举妄动。”
贞妃知道诸侯中必有医药高手,这类探访在所难免也不阻拦,侧身让他们进
后堂。燕纹候挥手让大家站起来:“我们不要在这里议论国事,徒增圣上烦恼。”
大臣们都站起身跟着两个人向前堂走。“灾祸连年民不聊生,御林军居然会扯旗
造反真是出人意料啊。”
贞妃的脸色一沉:“燕候是相信愚民愚妇所谓的荒怒之说了?”
燕纹候连连摇手:“荒怒一说虽有根据却不可全信。均帝在位的时候连续十
四年大旱,颗粒无收,才是荒怒。这一次不过四年天灾,说是荒怒怕言之过早了。
老夫是不信的。但是,圣上恰巧是四年前登基的。也不能全怪民间传说。”
贞妃向前踏出一步走到燕纹候的对面:“虚荒二神并没有人灵,怎会为了芸
芸众生发怒?”
燕候点头:“这个道理我们都是知道的。但正是因为荒怒之说在百姓中流传,
均帝才会让位给耀帝呀。”他盯着贞妃的双眼,“贞妃在老夫的行宫里慷慨陈词
至今历历在目。将老夫感动而举旗易帜的不正是贞妃那一句:虚荒二神虽没有人
灵,却以人为灵。人怒便是荒怒,民愤便是神愤。”燕纹候在祭祠门前站下来。
借着山腰下闪烁的火把来推测,平原上参差着四、五支诸侯军,黑压压铺满了大
地。“荒怒之说,怕是不易平复啊。”
“以燕候之见是把皇帝贡给荒神才好?”
皎洁的明月挂在西天,点点星光散布天穹。一时间除了风吹残柳,便听不到
一丝的声音。燕候转过脸来盯住贞妃的眼低声地说:“臣不能亡君,是天在亡君。”
“延帝的命星还在!”
“哦?”燕纹抬起头望着晴朗的夜空,“月静风清,倒是观天的好时候。”
(三)
似乎是昨夜的雪洗净了空气中所有的污浊,天上的星看起来便如浩瀚的河,
宽广、磅礴且明亮。“的确是观天的好时候。”贞妃淡淡一笑,“不知燕候是想
请秦国师呢?还是请穆国师?”
“这个老夫不能决定。”燕候低下头来注视着贞妃,“曾侯、远候已经倒了
山下,暮候明候也该到了。郡候重病,但也接到了消息,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委托
水公主代他出席会议。尊候虽久不问朝政,但荒怒民乱这样大的事怕难以置身事
外吧?”
“七候废帝?”贞妃一把抓住燕候的袖子,“诸侯们到底要对朝政干涉到什
么时候?!”
纹抬起头看一眼天:“从天命、尽人事。帝王与庶民同。七候决议乃虚神示
下,后宫王母干涉朝政,不知道又是哪一位星神下达了旨意。”
“假托天命,自谋富贵!”
燕候缓缓地解开系在下颌上的栾带摘下候冠来捧在手里漏出满头苍苍的白发
来。他的发零散、稀落,在凛冽的北风中无助地摇摆。他转过脸来用深深的皱纹、
苍老的面容和疲惫的神情去面对贞妃的愤怒:“你出身贫民,从使女做到后妃其
中的艰辛老夫虽不知详却也猜得到几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怕是经历
了不少。你也许认为今天手中的一切都是自己奋斗来的,靠你的聪明、才智和美
貌。虚、荒并没有帮过你半分。可王侯们就不这样看问题。我从生下来的那一天
起就注定要成为燕候,也是自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锦衣玉食、侍妾成群。不过,
也是从我生下来的那一天起,燕国八十万黎民的幸福便担在了我的肩上,压得我
喘不过气来。从三岁到七十三岁,我兢兢业业,没有一分一秒忘记自己的责任。
因为我身边有锦衣玉食奴仆婢妾,他们的存在就是在不断地提醒我:一旦我无法
胜任燕候的责任,那一切都会随着天神的震怒而消失。”
“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伟大!”贞妃愤怒地喊起来,“不过是你的祖宗积累
了足够的战功而以!”
燕候笑着把候冠重新带上,由一个苍凉的老人恢复到呼喝千军的王侯:“跟
我的祖先共同战斗的士兵有千千万。从你的角度来看,那是因为先人骁勇善战、
聪明过人。我不这样看。我看到的是神灵的眷顾。像你这样出身贫苦,立志要成
为人上人的女孩子在这个国家里有几十万吧?有你这种姿色、且玲珑八面的没有
一万也有八千。你凭什么脱颖而出?因为你漂流到京城在云珊楼上寻死却一头扎
进了耀王的怀里?让我来告诉你吧,就算是一条狗掉进耀王的怀里,也能成为国
母。天怒而伐均,选耀王为帝。像你这样的人居然不相信天命,大昕国八百万妇
女,却是你一个人最聪明的?”
这句话如雷灌顶一般震得贞妃立在那里,呆呆地发愣。
燕候向身边的人挥了挥手:“请秦国师。事关国运,除七候外任何人不得入
内。”
云河、玉眼、玲珑果。
秦国师坐在文案后面望着栓子呆呆地出神。
“国师,”燕候用扇子尖轻轻地敲打案边的飞耳,“开始吧。”
秦世安打了个哆嗦,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拿过云河来放在栓子的面前。栓子不
知道他要做什么,看围坐在身边蟒袍金甲的大人们全都阴沉着脸注视着面前的六
角盘,他只觉得一颗心空空的,似乎随时都可以被身上的杏黄袍压扁一般。
“奉、奉、奉天承运、、、、、、”
“秦世安!”曾侯即生大声地吆喝起来,“你哆嗦什么?”
秦世安的手一抖,杏黄色的玉眼当啷一声掉在雪地里。他慌张地跪下去拾,
干枯的手指插在雪里却怎么也抓不住玉眼。
“换个皇帝怕什么?”即生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这个样子也配当国师?
滚下去!”
秦国师如获大赦,连滚带爬地冲出庭院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去。
远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废帝事关重大,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有什么从长计议的?”即生嘙地一声把佩剑插进雪地里,“荒神震怒就要
废!八代皇帝出三个废帝两个夭折一个酒色过度。我看岂止要废帝,连国姓也要
改了。”
远侯吓了一跳,举起胳膊来指着即生的鼻子喝问:“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你也
说得出?简直是反了!反了!”
“哈!我来之前可是请星象师看过的,大家都说昕国气数已尽,风流水转,
天下到了异主的时候。均帝年间十三年大旱,耀帝即位不足半年就身染重病,大
病七载。如今国家残破百废待兴,王子王孙中又有哪一个能担此重任了?协王迷
恋羽族公主,每年去苍茫山进贡;滞王的八个儿子争宠夺权自相残杀得一个不剩,
你还指望六旬老宿枯木开花不成。难道滞王死后我们七个再来开会决定王位的继
承权?”
远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颤巍巍地拉住燕候的袖子:“他们反了,你看他们
都反了!”
燕候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来:“大家不要吵,观星看像,虚荒是一定会示
下地。”
“臣以为曾侯言之有理。”
“重堂之中焉有你说话的道理?”远侯松开燕候的袖子瞪圆了眼睛吓唬彩夏,
“你不过是受了尊侯的指派到这里来听消息,王侯议政,小小秋官不得插嘴!”
彩夏挺身而起:“臣受尊侯全权委托来这里代替主上参加会议,尊侯虽不问
朝政已久,但我尊国的权利并没有放弃。臣虽为秋官,却肩负着尊国六十万百姓
的切切希望。均帝无德,耀帝久恙,延帝自登基起便是天灾人祸不断。况有传闻
说延帝并无天命,而是当朝国母杀太子斩重臣巧取豪夺而来。我尊国上上下下为
了抗击天灾盗匪君民同心,却怎耐隶属大昕圣上无德引起连年天怒,非人力所能
抗衡。正因为如此,百姓中才会盛传十个皇帝九个坏,各地星相均报大昕气数已
尽,各郡县屡屡上书要求自治共和。臣自然知道叛国乃大不韪之举,但还请诸位
侯爷以百姓为重,废帝废昕废皇权,还人民自治的权利。”
“皇权岂能轻易废除?”即生长身而起一脚踢飞面前的佩剑,“我人族居于
肥沃平原至上,北有夸父东有长天南有羽诚王对我国土虎视眈眈。当年正是为了
抗击外辱才联合纵立帝位以强国震威。换一个上天喜爱的国王我大昕就可以国泰
民安。”
“对对。”远侯忙着符合,“大昕还是要的,国姓不能改。”
即生一怔,知道自己被这个老狐狸捉到了病语:“我说大昕说得顺口而已,
可不是要立那些无能的家伙为王。”
“天命正统,王位不能废!”远侯眦发毕张地叫喊,为了加强自己的声威他
举起两只干瘦的胳膊在空中拼命地挥舞,“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命子亡子不
得不亡!”
即生气得拾起佩剑嘡啷出鞘:“我劈了你这个老糊涂!”
远侯擦地一声裂开自己的衣襟漏出嶙峋的瘦骨:“我为大昕肝脑涂地!来呀!
向这里砍一剑!刨出我红彤彤的心以照天地!”
即生只觉得头脑一阵眩晕对着远侯嘴里残存的几颗黑黄的糟牙举剑便刺。
“够了!”燕候愤怒地吼起来,“堂堂七侯之会成什么样子?坦胸露背利剑
行凶,荒神到底是怒帝王还是在怒你们?!”
曾侯硬生生收腕回肘,乒地一声把剑砍在地上击得白雪飞扬:“怒帝。当然
是在怒帝。”
“怒你!肯定是在怒你!”远侯不服气地反击。
“请稍安勿躁。”一直沉默的明侯留山终于开口了。他把手中的羽扇轻轻地
合拢,转头问栓子身边的泉水,“水公主怎么看?”
栓子把头转向身边穿着铠甲的将军。她的身上从上到下包裹着血一样鲜红的
人字铠甲,肩头、臂膀、胸口嵌满了奇异的兽骨在银色的明月的照耀下散放着苍
白的光。她的脸隐藏在一张暗红色的人面之下,面具上雕刻着美丽的牵牛花杆缠
绕着她的下颌。她的眼躲在两只黑色的宝石下面,宝石圆润,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泉水伸手在案下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摇晃,希望能带给他一些安心的感觉。她的手
温暖地握着他的手,细腻、柔软的指尖轻轻地抚弄栓子粗糙的掌心:“家父尚未
委托臣代言,臣只是奉命陪伴万岁。”
留山礼貌地颔首:“是在下唐突了。”然后他把脸转向燕候,“暮侯也没有
到,但据小侄所知他正在飞马赶来。观天废帝这样的大事缺了战神武源在场,那
火爆的脾气发作起来怕不好吧?”
“呸!”即生狠狠地向雪地里啐一口,“那个莽夫以燕候马首为仰,只要纹
大叔点头便是四比三废帝。”
燕候第一次听即生称自己为“大叔”,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是该高兴
还是该害怕:“这等大事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