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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印度回来，翻了一下坛子上的帖子，看到鲍昆先生《视觉凶猛》一文，还有其它一些“观念摄影”的文字和片子，觉得有些问题需要澄清一下。

鲍先生的文字涉及了美学和摄影的诸多方面，有些论点我是赞同的，鉴于网上码字的局限，我只想在这里重点澄清一下容易引起误解的地方。

鲍先生引用了罗兰。巴特的摄影理论，并认为薛挺先生的摄影是对该理论的很好注解，我认为这是个很大的误会。要解释这个误会，首先对罗兰。巴特的摄影理论作个简短说明。

罗兰。巴特认为，摄影作品的欣赏体验可以来自两方面，一是studium，即文化的，理念的，作者有意为之的，读者通过接受教育或与作者达成某种默契而参与认可的东西。二是punctum，即作者或许无意为之，却从作品中象刺一样伸出来扎你一下的细节，让你会味，思考，甚至无所适从。罗兰。巴特理论的中心，在于通过对一系列图片的分析，阐述为什么那些细节的小刺会让他刻骨铭心，并由此导出所谓“绝对写实主义”的“疯狂”。

显然，这里的“疯狂”与激情无关，而是一个用来表征极限程度的语汇。为了帮助理解这个问题，可以参考罗兰。巴特如下两个方面的见解:

1。摄影最核心的特质，在于见证曾经有过的存在。这种存在不一定是具体的人和物，可以是某种无可言传或分析的气质和精神状况。这种见证手段本身，则往往是单纯和出手不惊的(simple and banal)。与“曾经有过”紧密相关的是“时间”，而不是任何其它东西。

2。以依赖震撼效果出彩的摄影，不同于punctum的自然刺激，而是基於对自然概率规律的人为抗拒，以制造他人所不常见的影象而出位。这是罗兰。巴特所不欣赏的一类摄影，具体例子包括被摄对象的罕见性(rarity)，情节的特殊瞬间(decisive instant)，对特殊摄影手段的专涉权力(prowess)以及对影象的刻意变形处理(blurring, deceptive perspective, trick framing)。

这两点可以帮助我们对罗兰。巴特的“绝对写实主义”有个大致的认识。

再回过头来看薛挺的摄影。通过鲍昆先生转述的解读和我在网上搜索到的片子， 薛挺的摄影无疑十分符号化和观念化，从立意到图片处理手法，都是和罗兰。巴特的“绝对写实主义”不沾边的东西。薛挺的摄影无疑是对国内传统摄影的一种颠覆，但这种颠覆本身，只是在同一个圈子里从一边跳到另一边，而不是圈子之外。 当有人试图反叛“人类中心主义”，批判把动物当宠物，而一心试图表现动物的困境的时候，他们其实仍然在用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来理解动物的处境，并引导出一些过於简单化的观念，比如动物对人工环境的厌恶和天然环境的向往，等等。其实，这并非事情的完全真象。动物行为学家Henni Hediger对人工环境和天然环境下动物的行为特征作了大量研究后指出，动物并非总是厌恶人工环境而向往天然环境。动物和动物的关系，动物和环境的关系，动物和人的关系是个复杂的课题。Yann Martel在其魔幻现实主义小说Life of Pi中，从文学的角度来对其中的微妙作不厌其烦的探讨。

而这正是摄影捉襟见肘的地方。以摄影技术手段驾驭主观观念的能力，较之文学甚至绘画手法的丰富灵活性，还不在一个级别上。

摄影的长处，在于其赤裸裸的直接性。罗兰。巴特的“疯狂”，也意指这种赤裸裸的极限程度。这里同样和“激情”无关。绘画并非总是娓娓道来，Jackson Pollock的行为绘画并不乏激情，但那里没有罗兰。巴特的所谓“疯狂”，缺乏的是赤裸裸的直接性。

所以，当鲍昆先生用薛挺的摄影来试图说明罗兰。巴特的摄影理论时，实际上陷入了一个很大的误会。薛挺的抽象摄影语言和符号化的指称，正是罗兰。巴特认为外在化(alien)，非直接的东西。我不否认开拓新的摄影语言的积极意义，但激情+观念化的图解与其说是一种“视觉凶猛”，不如说是一种“幻觉凶猛”。图解化的东西，重在表达作者刻意经营的观念，而往往失之把握事物的全貌(totality)，包括作者在按下快门时都未必意识到的东西。生命之所以奇妙，在於其未知和被不断发现的可能。图解化的东西，正是以一种可能性来谋杀多种可能性。

最后，对鲍昆 先生所引罗兰。巴特的原文略作修改:

"如果它的写实主义是绝对的，而且，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是原始的，是使‘时间’这个字在有爱心、受过惊吓的意识中重现的；那是一种纯粹起诱导作用的，可以改变事物进程的情感，是我为了使摄影的‘迷人之处’变得更为完美而呼唤的情感。”

英译本原文: "Photography can be...mad if this realism is absolute and, so to speak, original, obliging the loving and terrified consciousness to return to the very letter of Time: a strictly revulsive moment which reverse the course of the thing, and which I shall call, in conclusion, the photographic ecstasy".

译文: 摄影可以是。。。疯狂的，如果这种写实主义是绝对的，不妨说，是原始的，使关爱却然受惊的意识回到“时间”这个字眼上: 一种准确无误的反向运动，使事物的进程得以逆转。那我可以最终把它叫作摄影的高峰体验。

罗兰。巴特看重的，还是摄影对时间的见证价值，无关基於激情的疯狂什么事，也没有对那种情感的什么呼唤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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